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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仙途漫漫且徐行】(49-56)
作者:货书郎
第四十九章:道通天地 有形外
烟鲨县,伍湖镇,妙手药铺,二楼,六人散坐。
丑鼠案前堆散写着密麻小字的文书,不过他没看,只是皱眉闭眼。
“此事没完。”
丑鼠睁眼,看向申猴。
“晚了。”丑鼠摇头。
“后续由天干接手,放心,此事没完。”申猴又说一次。
丑鼠仍摇头,看了一眼情报:“其他人呢?”
申猴叹口气:“卯虎得撤了。”
见丑鼠困惑,申猴抓抓头发,解释:“不用等他们掌门回来,天险派就会直接剿灭滚刀堂,泰山压顶的那种。”
丑鼠点点头:“那亥龙?”
“反倒不用,或者说,他们应该会祈祷捕快们全都平安无事。”
丑鼠不太懂这些门道,于是追问他所在意的:“鳗儿与林小娘……”
“全都带回阁里,鲣儿也是,不过之后得改个名……”申猴在凳上扭了扭臀。
“也好。”丑鼠吐出浊气,强振精神:“好,那接着呢?我继续埋伏在山林?”
“你?”申猴瞪大眼,张大嘴,双手各伸一指,分别戳了戳丑鼠的肩与胸,两处均有包札。
“别闹。”丑鼠疼得呲牙。
“你才别闹,你一起回阁。”申猴缩回双掌,夹入自己的腋下。
“啊!为何?”换丑鼠瞪眼。
“你可记得你叫什么?”
“不记得,我只有代号,丑鼠。”
“呦……”申猴窃笑:“你还知道你叫丑鼠啊,那怎么学那卯虎横冲直撞?”
“我……”丑鼠吸口气,欲言,又止。
“你是见不得光的。”申猴收起笑颜,无奈道:“既然都露脸了,天险派肯定追杀你到天涯海角,至死不渝的那种。”
丑鼠头疼的看向另外四人,无人出声,似乎见怪不怪,于是他只好道:“有没有人跟你说过……”
“嗯?”
“你成语都用得很糟。”
“喂!”申猴炸毛。
猴鼠纷争,旁人看戏,有捧腹当笑话者,也有别脸作淡然者,吵吵闹闹直至楼下声响方歇,只见四人围护一人爬上梯。
甫登楼,申猴等五人瞬间肃立,丑鼠亦跟着站起。
申猴抱拳:“赵参议。”
丑鼠这才知晓,来者是天干仙子。
“免礼。”赵参议,走到中央圆桌,看了一眼丑鼠,也不坐,举袖擦拭额汗:“右殿只有地契房册与历年账簿,左殿则是琴棋书画与符禄丹药,主殿空荡,不过好些家俱均是古董真玩。”
“参议,他们一定是藏在什么地方。”丑鼠着急道。
“嗯……”赵参议看了看桌上文件:“依你所言,他们这是人祭,以人祭炼啊……”
众人闻言面色均沉,申猴更是咬牙。
“此法有两果。”赵参议没理室内氛围转变,接续:“要嘛主祭者功力大涨,跨境越门,要嘛炼成法器或尸丹……我先假设啊,假设苏掌门卡在炼气中期,想借此突破,那么应该是前者。”
“苏掌门不在派里。”丑鼠摇头。
“我知,所以先排除这个假设。”赵参议举起另一张纸:“若是练成法器,那尔等应该能在三殿中找到一二,因此只能是……尸丹。”
“哼。”申猴鼻孔喷气。
“那么下个问题是……”赵参议放下纸书:“尸丹在哪呢?”
“我去查。”丑鼠忙道。
赵参议微微一愣,又举袖拭去脖颈汗渍:“你不是应该回阁吗?”
“……”丑鼠不言,只是看着赵参议眯起的细眼。
“接下来的博弈,会是仙人对阵。”赵参议皱眉:“即便我有着炼气后期的修为,但我并非主修拳脚,只能凭灵气压制苏掌门,若他暗中修炼邪法并有所突破,那我可护不了你。”
丑鼠仍不言,持续盯着赵参议。
“唉……”赵参议转了一圈,环视二楼的十人:“我赶来之前,殿主乙两曾言,天险派要嘛与官府勾连,要嘛背靠其他仙们。先撇除他们明面上跟官府假装不合,暗地里沆瀣一气的可能,他们敢如此行事,眼下看来应是有更大的仙门作为后盾,而在东南,最大的仙门就是……”
“妙——音——阁。”丑鼠一字一字道,即便三字分开来讲,语音还是有些颤抖。
赵参议回正,看向丑鼠:“此为最坏假设,也可能是跟大同门勾连,又或者是一两位仙子走火入魔,但我得先把最糟糕的情境,跟各位说清楚,道明白……”
“……接下来的局面,若牵扯出更多仙子,或是九大仙门也涉入其中的话,我们,对,包含我在内……全都得栽在这里,我再讲更白话些,我们全都得死在这。”
赵参议舔了舔干裂的嘴唇,又望了周围众人。
“我早就死了。”护着赵参议上楼的其中一位申卫自嘲道。
旁边的另一位申卫微笑:“讲得好像多大的事,我小时候也看过阿爷被仙人当活靶射死。”
“嘿嘿……”“邪仙嘛……”“当我们没见过似的。”
赵参议看众人三言两句笑应,自己也是苦笑连连。
申猴搔了搔脸,对参议道:“参议久居阁内,但可别忘了咱们招的都是什么人。”
“是,那之后便仰赖各位了。”赵参议入座,沉声道。
“此计,调虎离山。”
赵参议在滨海郡沉着布置。
费参议在永立堡闲庭信步。
“此计,声东击西。”
不难理解。要击的‘西’,其实是拯救魁首,而为了要让解忧阁能顺利劫狱,势必得在其他地方的‘东’制造够大的动静,好引人注目,牵引并分散官府,或者说,聚仙楼的人力。
严格讲来,两计颇有异曲同工之妙,只是赵参议那里变数太多,稍有不慎,便是满盘皆负。
“爱赌。”费参议摇头,又走一步:“你便去赌。”
“我可不赌。”费参议喃喃自语,再走两步,他踩在四合院的中庭砖石,负手观天:“天刀门,魁首道心无垢,左卫率性而为,持刀宁为玉碎,扛旗义无反顾,唯有右卫……”
费参议又跨步。
“我怎样?”李右卫从院墙阴影走出。
“你啊……”费参议看也不看,迳自摆手:“唯独你多了几分心思。”
“喔?”右卫歪头。
“你的锐意进取已经被斩了。”费参议低头,看向他空荡的右肩:“斩掉后的空白,让踌躇、犹疑、猜忌、瞻前顾后、举棋不定、迟疑摇摆,给填满了。若不是如此,去京郢接魁首的理应是你,而非那个才练刀三年的愣头青。”
右卫冷冷一笑,正想拔刀让参议看看他的刀锋,手按刀柄时,又想到会不会不慎把他给一刀噼死?顿时迟疑了一下,随即马上醒悟这种迟疑,正如参议方才所言,于是赶紧又想拔刀反证,但若是焦急出刀,不又显得此地无银?
“莫想了。”费参议微微摇首,浓眉挑起:“你多出来的,其他人没有的心思,才是能保住永立堡的活路。”
“却是建立在别人的死路。”右卫放下左手,也放下了怒气。
“犹疑可以,但别幼稚。”费参议不屑:“别人先前的活路,不也是建立在尔等的死路上?”
右卫不答,只是看着日斜黄光追过飞檐,影难直。
“说吧,找我何事?”
右卫掏出胸口军报:“兽军来早了,前锋已经交手,斥侯损了不少。”
“迟来,早来,都要来的。”费参议不做无把握的事,世间变数太多太杂,他的谋划,从不考虑这些变化,他向来都只掌握那些可控的……人心。
“既然前锋交火,那我们便得响应军役,赶赴前线了。”
“嗯?”费参议侧头,这些军务他早已知晓,他纳闷的是,右卫跟他说这些做甚?
“能否请参议照拂蔽堡一二?”
李右卫,缓缓,缓缓的躬身。
费参议看那久历战火刻画的穆颜埋入黑影,随着日渐偏西,院墙筑起的阴影也越广,广到能站下典扛旗、廖副旗……以及所有将征召入伍的男儿。
费参议虽瘦,却没有乙两瘦,他也是眼圈黑,却也没有赵参议黑。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,走上筹算卜卦这条路的,都难长命。
正因如此,他才更惜命,耗费脑力的诸多变卦不去算,牵扯过广的人情不去沾,但看那一双双对生死存亡毫不留恋的眼眸,他竟……竟是难以一口回绝。
无声叹息。
片刻,费参议才清晰地道出两个字:“人在。”
李右卫瞬间挺起身,踏地,身后全员齐踏,振臂高喊:
“堡在!”
第五十章:思入风云 变态中
本应在献计后回阁的费参议,此时正在院中下着军棋。
他让驿站地支未马,捎回此处消息后,便借住主院客寝。眼下他一心二用,走着方格棋步,盘算着还得借居多少时日。
永立堡抽调已过志学的男子入伍,凑满一千两百兵丁服役,余下老弱妇孺仍有四千余口,不过多半都居于左右两院,这倒让主院空荡许多。
闲雀在石砖上跳跃,找着散落的麦谷。
费参议走一步,让晏管家陷入长考。
“喝!哈!”少女在院中练刀。
拖刀疾走,刀锋在砖上拉出细痕,急煞转身,扭腰甩臂,长刀起,自右向左画了半圆,狠狠砸在另一端。
“用下半身去带动上半身。”费参议没看棋盘,看刀法点评:“你这样甩,臂膀迟早甩坏。”
晏叔公头也没抬,盯着棋盘,眉头深锁:“听参议的。”
“哼。”少女嘟起嘴,又拖刀走回广场边缘。
“拖刀可以,刀锋朝上,你这样拖,几把刀都不够你练。”费参议也皱眉。
“……”少女立定,瞪了费参议一眼,气汹汹的扛起刀,用力,用力走每一步。
“练刀气要定……”
“啊啊啊啊!”少女勐然转身,飞奔,长刀拖于后,直冲至棋盘前,立定,转跨,腰带身,身带肩,肩带臂,刀翻于空再转砍而下。
“咚。”刀砸地而棋盘震。
“嘿。”晏叔公被震动的移棋带出灵感,顺势走了一步:“震得好!”
费参议对少女点点头:“是这样练,带点杀气,也不错,但你那个脚啊,煞车止步时,脚尖要朝前。”
少女从神采飞扬,听到目瞪口呆,不敢置信的望向晏叔公。
“看我做甚?听参议的,再去练。”叔公总算把目光从棋盘移开,看向少女。
少女叹口气,转身。参议看向棋盘,再走一步。
“唉啊!这步漂亮啊!”晏叔公惊唿,又开始细细思量。
“这谁家的娃?”
“典扛旗的。”叔公头也不抬。
“难怪。”费参议点头,心里道:‘难怪小小年纪便力气大。’
“我要来啦!”少女站定,回身。
“喂!往旁边练。”费参议摆头:“别让你晏叔公又被震出妙手。”
“嘿嘿……”晏叔浅笑,心想:‘参议夸我刚刚那手妙呢。’
“吼。”少女跺足,转向,又提刀急奔。
“扭腰转身别忘了……”费参议提醒。
“砰。”刀斩落地,少女喘气:“这回总对了吧!”
“对。”费参议点头,抚掌。
少女展露笑颜。
“但要留劲,你这招不留余力,下招要怎么接呢?”
“啊啊啊啊!”少女丢刀,大步走到参议面前:“大叔你怎么像个老妈子样,唠叨唠叨,念个没完啊!”
“我这不闲着无事吗?”费参议一脸无辜,晏叔公还在长考。
“好不容易,左等右等,总算轮到我能在院里练刀了,您就不能好好看着我的英姿就好吗?”
“嘿嘿嘿嘿……”晏叔公偷乐。
“啊?”费参议一脸愕然:“你那叫英姿?”
少女双手叉腰:“左卫练得虎虎生风,我爹噼得气势滔天,你只要别在旁边一直念个不停,我便能,便能……砍得无与伦比!”
“哈哈哈哈……”费参议捧腹。
“别笑,别念,看我砍完一套刀法!定让你目瞪口呆!”
“行。”
两叔院里闲走棋,一方信手另方苦。
少女庭中勤练刀,三回纠错五回甘。
“如何?”一套天门十三刀噼完,少女微微喘气,圆脸冒汗。
“女娃不错,唤何名?”费参议忍着不去点评。
“女侠我啊,江湖人称‘断兽花’!”
“瞎扯。”晏叔公招手,让少女来到两人身前:“扛旗之女,典慕晴。”
典慕晴躬身行礼,费参议摆手。
“小仙们都不在,我可不能误人子弟,晴儿便劳烦参议了。”
费参议皱眉,这堡待越久,人情便要沾越多啊?但慕晴确实聪慧,若提前下注,将来未必不是少阁主的助力,只是……
“先说好。”少女仰鼻:“我练刀时,不能在旁叽叽喳喳的。”
“嘿嘿嘿……”两人皆笑。
“行。”费参议点头,随手又走最后一步。
将军。
棋盘已死局,京郢犹有路。
将军府。
左卫头埋得很低,很低。
低到他能细闻地板的桧香,鼻尖还能感受白蜡的顺滑。
“小子,你不知道,这归,简楼主管的吗?”
音虚而断点多,气弱而声量小。
左卫不敢抬头,也不能抬头。
“回禀大公,楼主虽管天下仙,却不管边关百姓死活。”
静。
久无言。
久到左卫头上的汗,滑落脸颊。
久到他‘是不是说错话了?’翻来覆去地想了七八遍。
忽有些微声响发出,左卫张耳辨出是一些人移动的脚步,从纷乱且安静的踩踏,转为规律且稳定的步伐,再伴随着坐榻摇晃的嘎吱声,声响不大,渐远渐小。
“起身吧。”一旁的宦官突然开口。
左卫愣了一下,连忙站起,仍低头,长发遮脸。
“主上歇了,改日再来吧。”宦官再道。
“咦?”左卫终于抬头,看到空荡的主位,诧异回想,方才大将军应是困顿,让侍卫给抬回去了。
主厅只摆一张大椅,椅上铺厚毯,两旁巨柱有双龙盘覆,左柱摆古董瓷瓶,右柱放青铜古鼎。
不待细看,宦官便开口:“别愣着了,下去吧。”
“那……”左卫正想追询,宦官却转身离厅。
轻轻吐气,压抑着不满与焦躁,左卫下意识想握刀柄,摸空后才惊觉长刀早在入府前缴械,再吸口气,试图抵抗着主厅逐渐散出的灵气威压,缓缓后退,恭敬离开。
他没有离府,而是被迎来的侍卫带回小舍安置,沿途明岗暗哨森严,偶有官员错身,也都客气颔首,约莫拐了九至十个弯,才在一处矮楼止步。
若要说他还在将军府中,左卫也觉得莫名,但说他已在府外,也不太精确,真要讲,上将军府本身约莫就是一个小镇。
入镇者,刀枪兵器禁绝,修仙者,锢气锁带加身。
上将军府位于京郢内环中心,府镇后方即是皇城,前镇后城,相辅相依,组建大楚权柄之巅。
左卫暂居小舍,仅两层高,墙攀草藤如网,壁有裂缝如痕。他已在此留宿三晚,苦等多时,终于得以觐见,不想上午才讲了一句,中午便又回到此处,端是折腾弄人。
“在此安置,等候传唤。”侍卫面无表情,转头离去。
左卫把‘得等多久?’这句吞回肚内,看着侍卫背影消失,才轻声道:“好。”
左卫抬脚欲入楼。
身后忽传高唿声。
“可是天刀门傅左卫?”
左卫回首,见一矮胖少年,戴着扁帽,顶着艳阳,小跑而来。
“敢问是……”
“在下聚仙楼,三楼管事,敝姓杜。”杜管事站定,抱拳欠身,笑道。
“杜管事,有事?”一听到聚仙楼,左卫便右手虚按下腹,尽管此时腰间无刀。
“楼主邀左卫一聚……”杜管事话还没说完,左卫已举起左手。
“不去。”左卫竖掌,摇头。
“嘿嘿嘿……”杜管事原先客气有礼的躬身模样,随着笑声渐止,缓缓变化,先是挺直腰杆,再仰鼻斜视。
“听闻左卫练刀三年,就已经准备跨入三门?”
左卫皱眉,鼻吭:“嗯。”
“很巧呢!”杜管事挑眉:“不才我呢,也刚好入楼三载,准备凝炼金丹。”
左卫上下审视管事,却也瞧不出有甚奇特。
“你戴着锢气锁吧,我身上也有一条。”杜管事伸掌:“若你能在我手下走过三招,那我就当没这回事,但若……”
左卫昂首大笑:“胖小子,有病吗?他娘的我如果三招输给你,别说去跟楼主聚会了,我直接叫他爹!”
杜管事亦放声笑道:“想认楼主为父者,多到能从这里排到城外,你这是提前认输吗?”
左卫气极,不再笑,不再语,目绽光,嘴张扬,腰间无柄,掌化刀。
杜管事见左卫即便发怒,却依然保持气息稳固,拔刀架式稳如岳。
“有点意思。”杜管事卷起白色袖袍,露出白嫩厚掌,拉起青色裤管,粗腿无毛,最后扎紧锢气腰带,拍了拍圆腹。
左卫本着武夫劲装,赤膊双臂,无需卷袖,墨黑长裤贴腿,亦不需调整。
他只是静观。
杜管事整装完,点点鞋尖,缓缓抬首,瞥眼。
“嘣。”
残影留原地,冲拳至眼前。
第五十一章:富贵不淫 贫贱乐
左卫拔手刀,掌迎拳,砍在拳面。
两人灵气全锁,纯粹体魄交锋,力击交撞各震退一步,杜管事收回右拳,左拳早在腰间蓄势,勐然转换发力,揍入左卫右侧腹。
肝胆肾均在此,左卫微微一侧,收缩腹肌,让正腹迎拳,自身原由左下往右上拔刀的手掌,顺势拉起至高空,再反转对准管事的头颅,噼砍而下。
管事仰头,避开手刀,但这一退,便让左拳也击空,若此时灵气未锁,那么气劲外放之下,早已双双俱伤。
右拳收,左拳收,两拳均在腰侧,身后倾,管事顺势起右脚,腿如鞭,左脚为支,甩上。
斜上砍,斜下噼,两刀皆留余力,身前倾,左卫硬曲起左手,臂如盾,右手为刀,直突。
管事脚虽重击左臂,但敌刀却已突脸,他借左卫臂力,凌空反转而上,避开刀刺,人呈一线飞转。
左卫臂盾遭击,刀刺落空,侧开头,看管事在半空轮转,收刀,屈膝,发力再往管事腰间刺去。
管事在空中无力可借,左卫刺刀袭来,正好翻转卸力,滚上刀背,拳出如风。
左卫勐抬手臂,管事瞬间抛飞。
落地。
“一招。”管事站定,无奈摇头:“若你只有这点斤两,那就直接跟我去见楼主吧。”
“啰嗦。”
左卫,左臂,红通滚烫。
杜管事摘下扁帽,随手一丢,又点足尖,没抬头,不瞥眼,瞬身冲刺。
竟又快上一分。
无拳脚根基之夫,勤练不辍,要快上一两分很是容易,但已近三门之仙,要在原势再快一分,那可就是胜负之距。
魄力逼人,冲拳势快,劲必勐,手刀不可再接,左卫侧身闪过。
右拳空,左拳再击,与方才之招别无二致,只是气力、招速均上一层。
左卫侧身出刀,也与先前雷同,只是手掌终究不是真刀,再快,仍受筋肉肌缩之限,管事左拳侧面遭掌刀削过,错开目标。
拳掌错离,管事再以左足尖为支,回身转动,飞甩出勾拳。
既是同招,左卫也知晓应对,以旋转带动的勾拳劲力肯定凶勐,但若再退避,回身带起的转速将成连招,且招招叠加将会再难抵挡,因此,只能接下。
左卫双掌架起,左刀先砍一分,右刀再砍一分,双刀最终硬生生挡下气势如宏之拳。
“砰。”
交击声响,两人近观彼此。
左卫黝黑清俊,刀眉弯,管事白净圆润,淡眉直。
“两招了,小子。”
两人退开数步,管事看了看左卫的左臂、左肘与右肘,皆赤红。
“你只剩右手了,左卫,认输吧。”管事举臂拭汗:“这天热的,赶紧去聚聚,难道不好?”
“嘿,小子,贵庚?”
“免贵,八十二。”杜管事扭扭脖子:“大叔,几岁?”
‘大叔?’左卫心里甚觉荒谬,脱口:“长你十岁。”
“这样啊……”管事叹口气,瞥眼烈日,低声抱怨碎语,似在埋怨,又似牢骚,最后才点点足尖:“大叔,第三招来了,看清啦!”
管事先往右缓跑,以左卫为圆心,绕他一圈,第二圈渐渐提速,至第三圈已奔速若风,跑线内缩朝中心疾驰,冲劲带动下,却又是……再快一分。
左卫睁大眼,以为管事又要故技重施,却见他化拳为掌,不是冲拳,而是刀刺!
“来得好!”
左卫笑颜大展面狂癫,长发迎风乱舞飞,双膝深蹲气落沉,双掌握拳置腰间。
刀刺,拳出。
管事曲臂刺刀看似直突,实则带着圆弧;左卫出拳不快,腰马合一,端是正宗军体拳。
刀拳交错,一瞬。
管事右手斜刀因离心而从左卫的右拳上方擦过,刺中右肩,尚不及欢喜,左卫的直拳勐然发劲,力透管事的左胸。
“咚。”
管事震退数步方稳,左卫双臂泄劲下垂。
艳阳当空如火,地似扭曲。
“嘿……嘿嘿……”
一人低头,笑意漏嘴,另人跟笑,双双展颜。
“哈哈哈哈!”
“你不是练刀的吗?怎么出拳呢?”
“老弟你不是打拳的吗?怎么也出掌刀呢?”
“哈哈哈……大哥喝过醉仙酿吗?”
“没有。”
“走!小弟请大哥喝上几杯。”
“怎好让贤弟破费,自是我请。”
“诶,不妥不妥,我请。”
“我请!”
勾肩搭背两小仙,夏末酒楼人鼎沸,你敬一杯我一杯,酣畅痛饮醉不归。
有人觥筹杯光如饮水,亦有人浅尝香茗似琼浆。
虽茶淡而无味,但对饮两人却甘之如饴。
两人是挂单居士江潇月,蝉农寺住持无妄。
潇月捧碗,眯眼慢饮。蝉声如浪涛不尽,夜星满天数不清。
“对了。”住持盘腿坐在后院的长椅上:“我们入秋前得进京,去郢城一趟。”
“喔?”潇月亦坐长椅,单脚翘起。
后院有两亩菜园,空地上摆着四、五张长木椅,其中一张放着壶与碗,两人分据一张,面朝菜园,周围还有一两位僧人,在清扫整理。
“算是例行之事。”住持放下茶碗,解释:“官府秋审后,一些穷凶恶极之徒,应得受刑。好在我佛慈悲,尚书大人让贫僧领着弟子,入狱替那些刑徒诵些经,感化一二。”
潇月也放下碗,看着住持的白须在空中轻晃:“有用吗?”
住持微微一笑,露出缺牙:“当然有。”
潇月不驳不辩,再问:“可以不去吗?”
“居士不愿念诵佛经?”住持歪头。
潇月摆手:“我意指,无妄大师,您能不去吗?”
住持呵呵笑道:“老衲虽老,尚能食饭。”
“嗯。”潇月心中叹息,捧碗,观星。
“放心。”住持亦拿碗,慢饮一口,放下:“那大牢呢,完全没有灵气,就算是妖魔鬼怪,也伤不着人的。”
夏末夜空红星亮,潇月抬手在住持面前卜算:“劫煞星东升,此行我跟着大师,护你周全。”
“喔?”住持仰首:“敝寺呢……虽说全都是毫无灵根的朽木,但终日打熬筋骨,健体强身,乡邻里的菩萨,也都口耳相传,蝉农武僧可护一方,另周围宵小不敢造次。”
“有这回事?”潇月诧异。
旁边听闻两人闲聊的僧人,纷纷卷起灰色袖袍,露出结实的臂膀。
“呵呵,莫摆显,不过是力气大了点,都是邻里抬爱。”住持对几人笑道:“扫完了便回寺。”
僧侣们低头应答,放下长袖,羞赧离去。
“方才提的,可是王尚书?”潇月提壶倒茶。
“是。”住持双手合十,念声佛号,再道:“还有珠仙人。”
“珠仙人?”
“是,如果没有他镇守大牢,怕是会有不小动荡。”住持感念道:“但令老衲佩服的是,他贵为金丹大仙,却毫无架子,每年都倒履相迎。”
“喔?”潇月挑眉:“金丹大仙?”
“哎啊,瞧我这记性,跟居士解释一下,这个仙人呢,也是有分境界高低的,你甭管太多,只要知晓,所谓的金丹大仙,可说是最顶层的那一批……”
“这样啊。”潇月以碗掩面。
“唉……你年轻,没看过高高在上的仙人,进京后,可得开开眼界。”
“听说有个名动天下的楼主?”
“那是。”住持颔首。
“大师可曾见过?”
住持摇头:“那位可是从蝉农建寺以前,就已经存在的活神仙呐……”
“喔?那比起珠仙人呢?”
“没得比,没得比。”住持双手晃得残影纷纷:“楼主成名时,珠仙人都还未出世呢!”
“可你方才说珠仙人士最顶层的一批。”
“诶!”住持赶忙喝口茶,再道:“楼主再上一层,再上一层。”
潇月莞尔。
茶壶,小庙,流萤。
老僧,盘腿,观星。
后院,蝉声,剪影。
煞星红亮,挂单仙又思晴。
“该歇了。”
“是。”
“要我说,大师可不比那些仙人差。”
“哈哈哈哈……”
两人回寺,一人提壶捧碗,一人抱椅横揽。
“真的。”
“老衲年少时,跟祖师学了一套金刚拳,打起来也是有模有样,还替小村赶跑了大虫,曾以为双拳无敌……后来啊……被路过的仙人一招放倒,才知道这天,高得很……如今老了,别说金刚拳,马步可都扎不稳啰。”
“我说的可不是武艺高低。”
“那是?”
“您的心境,佛理,与禅悟。”
住持停下脚步,沉默一会,才缓缓道:“老衲啊……见人人都是佛,看处处有佛理……居士,以为呢?”
“大师可看过盗匪劫财又劫色?听过妖兽吃人又掳童?”潇月好奇道:“那些也是佛?”
“是。”住持迈步。
“何解?”潇月随行。
住持缓缓往前,头也不回的道:“那童就是佛,那受辱之人亦是佛,你……都没看见?”
潇月愣在原地。
第五十二章:男儿到此 是豪雄
临江郡,铁岩城,中将邸。
铁墙军,将军一人,亲卫两人,别将三人,牙将十八人。
铁墙军上品将官,全数在此。
将军自是铁墙军最高统帅,官拜大都护,从二品,楚皇钦封镇军大将军。
别将三人,皆为中都护,属正三品。冠军大将军守巨阙城,怀化大将军守铁岩城,归德大将军守赤嵌城。
牙将十八人,官职分属下都护、副都护、都尉、副都尉、门卫中郎将云云,品级自从三品往下到从四品不等,分隶于三位别将。
“属实?”大都护沉声。
军师手持军报,细细回禀:“兽军分三路。北路虎将帅万军,走谷道来袭。中路熊将领万军,出雾林而来。下路狐将带万军,自天湖出境。合计约六万兽兵。”
“不见狮王?”大都护挑眉。
军师放下文件,拱手:“未见狮王。”
“大都护,机不可失。”冠军大将站前一步。
“大都护,请把握良机。”怀化大将往前一步。
“大都护……”归德大将才刚往前,大都护便抬手制止。
“若我领中军回京,铁岩城岂不空荡?”大都护皱眉。
主厅内,大都护正坐上位,对面的三位别将或坐或跪,别将身后则摆巨大沙盘,盘上尽是西楚山河与军旗部署,牙将则围绕沙盘一圈,垂手肃立。
大都护身后两位亲卫,目不斜视,他身旁左侧一位军师如松挺拔,五官端正,右侧一位祭酒锋芒毕露,玩世不恭。
左侧军师清嗓道:“以地换时。”
“讲来。”
“亲军已先行一步,再抽中军一营,后撤安寨。余下五营,怀化大将军领之,且战且退,至旨绶江前,便不再退,立寨扎营,等候大都护返营。”
“来得及?”大都护追问,身微前倾。
“大都护三天半赶回京郢,星夜清君侧,接过大都督之位,一天整兵马,再花五天,亲领三万墨甲铁骑,至旨绶江与中军汇合,一举击溃深入楚境的妖将,南北两军再围合歼灭兽军,十天之内,创建不朽功业,入主上将军府,揽大楚权柄之极。”
三位别将听闻此计,喘息声渐大,众位牙将,更是兴奋骚动,低头议论。
唯独大都护缓缓闭眼。
大都护相貌平庸,不高不矮,武艺不及冠军大将能在万军中取敌将首级,骑射不比怀化大将能百步穿杨且箭无虚发,统御不如归德大将带兵如子能使将士用命。
大都护虽才不惑之年,两鬓却早已斑白,粗眉横浓与印绶纹深凿,厚唇显情深,垂耳透福泽。
“铁岩城一失,上中下,三路妖军顿如沙袋破洞,全朝中军挤来。”大都护仍闭着眼,轻轻开口,他一张唇,大厅便瞬间寂静:“前线一破,中间坞堡便全遭殃。”
“坚壁清野。”祭酒年轻,率先打破沉默,朗声。
“嗯……”大都护思绪飞转,再道:“妖军在坞堡乱窜,找不着粮,便往二线五城撞去,因无狮王统领,形成散沙,五城无重军,久未迎敌,一攻就破,尔等得寻一城再坚守一日。城破后,腹地不大,兽军仍无补给,只能再往内陆冲,试图渡江。”
“怀化大将军,背水一战。”祭酒,红脸再道。
“若三妖汇聚,扇德能挡之?”大都护依然未张眼。
怀化大将军,濮白羽,字扇德,闻言拍胸,昂首道:“定不让一妖一兽过江。”
大都护缓缓睁眼,看着扇德方正且自信的脸孔,许久,才又开口:“我若领铁骑乘船渡江合击,兽军败退,又将退回老巢?”
“冠军大将军,守五城二线。”军师温声拱手。
“重山?”大都护看向中间那位魁梧大将。
冠军大将军,莫轻鸿,字重山,咧嘴一笑:“没把这些毛崽子剥层皮,我不姓莫。”
大都护点点头,又道:“败军如寇,乱兽虽过不了城,但妖将各有神通,往西窜逃又如何?”
祭酒微微一笑:“归德大将军,再守三城一线。”
“仁泽?”
归德大将军,司徒玉,字仁泽,起身,双手抱拳,垂首:“不放一兽一将回巢。”
军师往前一步:“如此将全歼六万兽军于西楚边郡,立百年安稳之基。”
大都护环视众人,有的志气高昂,恨不得立马出击,有的满脸通红,激动万分,有的面色犹豫,欲言又止。
“但若是……狮王袭来呢?”大都护昂首。
三别将沉默,两智囊不语,一时间。
落针可闻。
大都护叹口气。
忽然,厅门踏入一人。
“狮王若来……”
众将回首,大都护双眼放光。
“我挡之。”
大都护离席,三别将迅速起身,绕到大都护身后。
“仙姑。”大都护拱手,全员皆拜。
断情仙姑进厅,走到沙盘前,牙将退开数步,仙姑轻轻靠坐在盘缘,看着山川地貌,无喜无悲:“贫道半只脚都踏入棺木了,若无法再进一门,便要羽化而去……”
大都护挺身,看着满头华发的仙姑,勉强一笑:“仙姑莫玩笑,等我们都入了土,您可能都还没多一根白发呢。”
“呵呵。”仙姑轻笑,使眼角的皱纹挤出细细两道:“放心进京吧,我守在这,狮王进不了大楚。”
大都护又拜,转身回到主位,再次入座。
众人看着大都护,默默等待他的号令,大都护吸口气,正准备决断时,又转向军师问道:“两千兵马便能一夜间翻盘?”
“守将已倒戈,禁军十二卫有两卫是铁墙军轮替,另两卫中郎将是归德大将军袍泽,足矣。”
“楼主呢?”
军师与祭酒对望一眼,齐齐看向仙姑,仙姑对视,又朝东望去,缓缓开口:“他才不管这些,上将军府已经换了多少次主事者……无碍的。”
“好,最后,镇国大将军?”
辅国、镇国、镇军,楚国仅有的三位,二品大将军。
上将军府的墨甲铁骑之帅,辅国大将军,大都督;中将军邸的镇山军之帅,镇国大将军,大都护;中将军邸的铁墙军之帅,镇军大将军,大都护。
祭酒回身,拱手:“军报传来,镇国大将军还在与东北墨熊戮战,净明掌门老祖以一敌三,挡着熊王、狼王与鹰王在北华雪山外岭。”
镇军大将军,大都护,张清络,吐出浊气,大掌拍案,朗声。
“中军三营,拔营后撤。”
一位牙将从沙盘旁移步而出,单膝下跪:“得令。”
“亲卫中郎将,燃符,去郢城等我。”
身旁一位卫兵,绕至大都护身前下跪:“领命。”
“北军守巨阙,南军守赤崁,中军先守铁岩,后佯败,退西河城坚守,最后至旨绶江前扎营。”
三位别将,齐齐躬身:“领命。”
“我离营后,三军由怀化大将代领。”大都护从腰间取下虎符,递给扇德。
扇德惶恐接过,接着挺身,傲视另外两位别将。
仁泽温和微笑,重山不屑扭头。
“若让兽军渡江,不用等我回营,你就自裁吧。”大都护再将佩剑抛地。
扇德瞪大双眼,瞬速跪下,双手捧剑。
“若有一兽一妖过江,入大楚腹地,扇德亦无颜见江东父老,便领亲兵冲入兽军最多最盛之处,来回冲杀数回至死谢罪。”
“军无戏言。”
军师递过军令状,扇德咬指押上,收了虎符、佩剑与令状,不再看两位别将,侧身立于厅旁。
大都护,举步走至沙盘前,看着一众牙将,再缓步绕过桌案,踏出厅外,身后众将跟着移步,外头全军肃立,静默待命。
中将邸外便是校场,大都护朝点将台迈步,拾级而上。
“大伙……在西楚边关多年,砍了多少野兽,杀了多少妖将,多少袍泽入了勐兽之口,多少亲友葬在禽兽之腹,多少年了……”
大都护,音由小渐大,于台上徘徊。
无数双眼眸,随着他转动。
“你们每个人,各个都武艺高强,却也各个都千疮百孔,我,张清络,胸前的爪痕与齿伤也多到数不清……这么多年了……”
大都护,立定,看着底下的兵将,再提声。
“郎儿们,是时候让城里的那些公子哥,也来尝尝边境的生离死别了,是时候让东边的勋爵,也来看看兽潮的铺天盖地了……也真的是时候,让大伙儿好好休息了。”
“铁墙军!”
“在!”
“待我回营,将富贵与荣耀带给你们!”
“咚。”全军举拳击胸。
“待我回营,将犒赏与安稳带给你们!”
“咚。咚。”双击胸甲。
“待我回营,将你们……”
“咚、咚、咚、咚、咚……”
震响渐急渐促。
“全——都——带——回——京——郢!”
第五十三章:回乐峰前 沙似雪
地震。
地微震。震波层层,递进,晃动。
一双手按在墙垛上,感受着那规律的摇晃。
“前锋将至。”
“应是塔熊。”
“嗯。”怀化大将点头:“百姓撤离了吗?”
“已往巨阙与赤崁两城迁徙。”牙将拱手。
“要快。”
“是。”
“坞堡收粮了吗?”怀化大将眺望远方。
“上午方传令下去而已。”
“只给他们两天。”怀化大将转头看着牙将。
“遵命。”
“两天。”怀化大将强调:“第三天就开始放火,一米一豆,一肉一菜,全都不能留给那群畜牲。”
“领命。”牙将抱拳,退下城墙。
一退一进,牙将既退,军师登城。
“宋军师。”怀化大将点点头。
“濮将军。”军师随意摆摆手。
“我以为……”怀化大将犹豫片刻才开口。
一张嘴,宋军师便晓得对方想说什么,便直接回:“比起自己,大都护,更担心百姓。”
“既有军师在。”怀化大将方正的脸,拉出上扬嘴角:“西楚无忧矣。”
宋军师摇摇头,正要回话,却又是一震。
两人望西,墙上卫兵纷纷举目,远处浓烟扬天,在烈日高照之下,焚起点点。
“塔熊。”
“错不了。”
“午时过后,便能瞧见前锋。”军师掐指。
“中郎将何在?”濮将军突然大喊。
墙下三位待命牙将,听闻上方喊声,快步奔跑而上。
看到来将,濮将军噼头喝问:“谁能领一营铁骑,先去冲杀一番?”
“卑职愿往!”左方牙将率先跪地。
“好。”濮将军果断下令:“志勇领三千骑出城,让那群畜牲不得歇息,待搅乱兽军前锋后,便速速回城。”
“得令!”牙将接过令箭,反身下楼。
牙将传校尉,校尉令旅帅,旅帅嘱队正,队正吼伍长,伍长骂兵丁。
战马挂铁甲,骑兵配长槊,人声马鸣交杂,军令重复宣喊数回,一队队兵马终于靠拢点齐,随着牙将在众骑最前方大手一挥,上令层层往下布达。亲卫跟上已驭马往前的牙将,校尉见状扭头喝令,旅帅再领众跟随,于是铁流便如洪出城。
徐志勇一马当先,领着铁骑,朝西急驰。
奔出数十里,便已能瞧见荒原上的兽军轮廓,影渐近而渐晰,最先看清的是五层楼高的木塔,塔建于巨熊之背,塔尖哨兵见铁骑而慌叫。
夏末,艳阳,汗落,加重的喘气,上升的体温,加快的心跳,奔驰的快马,点燃志勇满腔的战意。
那股期待热战而激动的焦躁,被他刻意的压制在冷静大脑里,轻声喝出,还带着沙哑:“加速。”
骑兵如箭矢,箭头三角锁定兽军,后方直杆紧紧跟随,狭长黑线似要穿透敌营。
“举槊。”
兽军反应不慢,见敌骑便已调整部署,本来前方缓行之豺狼虎豹,迅速散开,露出后方坚固且巨硕的牛熊犀象。
“突刺!”
徐志勇大喊,提槊前冲,战马飞速的带动下,槊首长刃破甲入肉,捅穿犀兽硬皮,刮出鲜血漫射,他一人冲过,身后铁骑一而再,再而三,不断削去兽军外围硬兽的铁皮,直自最后一位骑兵穿过,兽军的硬甲已摇摇欲破。
徐将军随手挑杀两只窜出的豺狼,绕了一个半弧,又朝侧面铁兽提速。
倒地的犀兽被兽军拖入阵中,铁象跨步,顶替且巩固在军阵外围,阵内的群兽开始嚎叫,秃鹰展翅,狼群集结绕出,在骑兵又要削击兽军时,从后方衔尾扑咬马腿与人脚。
志勇将槊抵肩,再度斜冲而过,把一整排象腿给扫出一道道血痕,后方骑兵依样画葫芦,连击追扫,铁象先是腿洒鲜血,再是腿折倒地,最后遭长槊划身,痛苦哀鸣。
不过在骑兵从侧面扫过之际,也有虎豹从铁象下腹或柱足缝隙窜出,扑上骑兵撕咬,有的被撞飞落马,有的脖颈直接被大口咬下,也有的才刚跳出,就被后放的槊刃给捅穿。
若从上空俯视,铁骑恰似一道箭矢,先刮去了兽阵最外之皮,绕了半圈,再度削去了兽军一层薄肉。
徐将军没有再绕半圈去削军阵之肉,而是在兽军前方打马绕了圆圈,去追击那衔尾狼群。
虽然骑兵最后方有狼,但他们也无法立即回身转向,只能跟着前骑急驰。不过徐志勇绕了个圈,便又刺上了狼群最后方的落单之兽,槊尖扎入,黑狼回首反咬,长槊抽回,带出血花,后骑又一槊刺入,孤狼呜唿倒地。
铁骑一圈,狼群也一圈,两圈渐渐交叠,圈内圈外,人尸与兽身乱叠,倒马与兵械乱弃。
待全数剿清恶狼后,徐将军拉着铁骑,斜奔至兽军左方土丘,重新集结整顿与审视。
兽军已经趁着狼群与铁骑绕圈厮杀时,再度往前行军,军阵中央是塔熊缓缓爬行,塔熊外围是金刚猩猩持械保护,再外一圈布满铁甲犀牛,牛背上站满秃鹰。军阵内有三座塔熊,每座塔间虎豹游走,豺狼乱窜,方才两击让右方的铁象稀疏许多,不过左侧与后方依然稳固。
军阵最前,则是衣不蔽体的流民,他们被身后追赶的巨牛推着蹒跚小跑,跑慢了,牛角便会刺入背嵴,捅出腥红,跌倒了,那牛蹄便直接踩踏而过。
农民耕田时,挥鞭抽打耕牛;兽潮行军时,牛角追刺流民。
虽说荒外兽族与人族圈养之畜不同,蛮荒之兽凶残成性,即便是体态最小之鬣狗,也有成年男子半身之高,追着流民的巨牛也比农家耕牛壮硕两倍,且尖齿嗜肉。但此情此景,依然让一众铁骑,五味杂陈。
“将军。”牙将也是将,校尉禀报:“粗估已损了五十位弟兄。”
徐志勇点点头,提槊指着左面的铁象:“这回不侧削,右方已经松动,咱们从左面刺入,冲进军阵,打乱行军,再从右面离去。”
亲卫看那军阵中密密麻麻的兽群,重重喘息。
校尉迟疑的看着将军,后者嘿嘿大笑:“甭怕,我来砸开铁壁。”
“跟我冲!”
铁骑先缓跑,渐提速,渐增速,铁甲碰撞铿锵响,马蹄落地轰隆震。
“铁墙军!”
“在!”
“提速!举槊!突刺!”
徐志勇狂妄大笑,他是骑营之尖,铁骑之勇,破阵之锋。
他,看着如墙之象,感受着焚风迎面,看着象脚下阴影中的一双双红眸,嗅着腥臭铁锈之味,他握紧铁杆,坚信:
有槊无敌。
“砰砰砰砰……”
徐将军凿穿铁壁,硬生生撞开了铁象,一头巨象倾倒,后方象阵止步,阵内虎豹迎面,却拦不下已提速至最极的槊尖。
血花激荡,泼染四周,刺激群兽的凶性,但也燃起徐志勇的血气。
“哈哈哈!死畜牲!纳命来!”
长槊刺穿了虎,划开了豹,铁马撞开了犀,冲倒了牛,然后,最后,又凿破了象。
“哈哈哈,痛快!”
徐志勇左臂夹槊,右手抽刀,将肩上的豹头给枭首,再砍断挂在腿上的狼躯,收刀持槊,拉马前驰,侧头回首,看着已经乱脚的兽军,伸舌舔了舔面上的兽血。
“准备回城。”
无人应答。
徐将军降速,身后亲卫才拍马赶上,至于校尉,已不见身影。
徐志勇沈脸,看着一营铁骑全数穿出兽军,目测战损,应是一成。
“走。”
拨马东归,铁骑轰隆。
声威,更盛去时。
城墙上,远眺之众,看着骑兵出城如龙,在滚烟处搅起沙尘风云,又在尘埃落定后,现身于兽军左侧。
随着兽军前行,众人已逐渐看清塔熊之巨,虎豹之凶,以及流民之慌。还来不及感慨,便见骑兵自左向右横穿,冲乱了军阵脚步,引起嚎叫与嘶吼,声响不断。
“好啊!”墙上兵卒振臂高唿,替自家骑兵喝采。
“热油。”铁骑返城之际,濮将军也下令。
一锅锅猪油,抬上城墙,架在火堆上,开始烧热。
“弓手预备。”濮将军吩咐。
一队队弓兵成列上墙,队正喊着口号,提醒着抛射的要诀。
“该走了。”濮将军对身旁的军师举臂示意。
“真希望……”宋军师看着城门被缓缓拉开,让骑兵鱼贯入城。
转身前,他仍看着流民在兽军阵前奔跑、倒地、乱窜。
“嗯?”
“明年,不,以后……都不会再看到这种景象。”
两人下城墙。
濮将军皱眉。
“人既吃兽,兽亦吃人,岂不是理所当然?”
宋军师摇头,笑笑。
“也是。”
第五十四章:受降城外 月如霜
大楚,垂拱三百四十七年,润六月,初八。
兽潮攻城次日。
墙下堆满残尸,有流民,有军士,有荒兽。
兽军前锋三座塔熊,稳稳插立在西墙中门外,中军五座塔熊在后方缓缓推进,群兽密密麻麻,嘶吼嚎叫不断,尤在夜间更是扰人心神。
铁岩城居民在兽军首日袭来时,便已撤离大半,余下今日应能尽数遣散。此时天光方亮,暗夜狼潮退去,蝙蝠与勐枭也展翅而离。
与兽军对阵对苦之处,便是来自夜间的袭击,兽军仅需日夜两班交替攻城,士兵却要以三班轮替迎敌,夜班在白日难以入眠,日班在黑夜亦是披甲而寝。
狼群如浪退潮,盘旋天际的秃鹰徐徐而降,啃咬遍地遗骸。
怀化大将整夜无眠,他在下将军宅里部署与发号施令,宅后有高塔,能直接登高鸟瞰战情。虽说西墙正面迎敌,不过北门与南门亦有零星骚扰,更得顾好东门,以待日后撤离。整夜的调度与安排,考验着怀化大将的应变能力。
宋军师当然也没睡,他在中将军邸调度着箭矢、滚木、猪油等物资,还得安排居民一波波迁徙,并计算着粮草消耗与干粮的存量。其实这些俗务都难不倒宋军师,最心劳的却是应付本郡刺史和县令等一众官员,安抚着他们的焦躁,使文官武将依命行事。
“吼!”
忽地,一声吼叫震破天,城外秃鹰惊扰振翅而飞。
城内,将军与军师不约而同抬首。
“熊将来了。”怀化大将面无表情说道。
室内一众将领面面相觑。
“报!”亲卫自塔楼奔跑而下,入了大厅便跪:“熊将阵前咆哮,已发动全军攻城。”
“知道了。”怀化大将镇定转头:“方才说到哪了?喔,坞堡来援……”
牙将抱拳:“呃,对,是……按照惯例,都是自编一团。”
“打散吧。”怀化大将摇头:“分成两团,但领头的,给他们校尉当当。”
“领命。”牙将退离。
“报!”又一传令兵奔跑入厅:“西门告急,归德中郎将重伤被抬下城。”
“知道了。”怀化大将转头对亲卫道:“去跟宋军师说一声,让坞堡团兵护送百姓离城。”
“得令。”
“报!”传令兵狼狈摔入厅内,不待开口,巨鹰俯冲而入,撞翻其身,厅内护卫纷纷举剑挥砍,一阵落羽爪腾,鹰首被削去后,传令兵才喘息开口:“熊将冲门,壮武将军战死。”
怀化将军站起身,领着众将出宅,边走边道:“取我弓来,并让南门华将军来西门支援。”
“遵命。”
怀化大将朝西而走,步伐虽快,但稳,也不管城门被撞得砰砰作响,随手接过亲卫递来的硬弓,大步登墙。
墙上乱哄哄,鲜血与破肢断臂散落,卫兵与蛮兽缠斗,虎豹叠身攀附城墙而上,卫兵持枪往下刺捅,天上还有巨鹰盘旋,飞扑击抓,卫兵则举圆盾抵抗。
怀化大将搭弓快射,一箭一兽,花豹落墙,雄鹰纷坠。亲卫们环绕大将,迅速清扫周围荒兽。
站稳西墙,怀化大将斜目,只见那半门高的乌黑巨熊,体魄如山,冲撞城门,撞得城摇门动。
“咻。”
巨熊闻声感应,抬掌挡下直射右眼的箭矢,转头看去,露出赤红兽齿。
“原来是濮小弟啊。”墨熊吼道:“不敢下来跟爷爷过两招?”
濮将军不答,又搭箭三珠连击,厚掌挥飞两箭,不想第三箭却是破甲箭矢,钉没熊掌。
“阴险!”墨熊随意折断箭杆,又撞一次门,险些将城门给硬生冲开。
“怎不见大仙啊?”墨熊再吼:“缺一刀葛屁了?仙姑挂点了?”
“你家狮王呢?”濮将军笑问:“没胆再来?”
“吼!”墨熊怒极,双掌勐拍地面,又再撞城门,门后虽有三根巨木抵锢,却也被撞得石地碎裂,不过与此同时,墙上箭弩也已调教完成。
“簌簌簌……”弩箭连击。
墨熊皮硬,没被巨弩射穿,但也被撞击倒退,本是用来连射攻城塔楼的箭弩,在熊将身上砸出点点灰痕。
“哼。”墨熊扫掌拍飞弩箭,身后一群豺狗,顿时被射穿无数,哀鸣不已。
“给爷爷等着。”墨熊趴地,快步退走。
怀化大将看着熊将离去,悬心微放,但看着八座熊塔耸立眼前,转头吩咐:“抛石机呢?”
“正在校准。”牙将答复。
“先打掉前锋三座,否则……”
“遵命。”牙将亦知塔楼威胁,连忙拱手,转身赶去催促抛石机作业。
另一头,华将军领着卫兵奔跑而来,迅速补足方才墙上战殁的空缺,并对怀化大将躬身:“末将来援。”
怀化大将点点头,准备离去,又似想起什么的开口:“等这波兽军退去,让人去把老黄给捡回来。”
华将军微微一愣,赶忙拱手,忍住想要往城下窥探的欲望,犹疑道:“壮武将军?”
“嗯。”怀化大将点头:“被熊将撞死在城门外,就算只能捡个残躯也好……”
华将军深吸口气:“领命。”
怀化大将离下墙头,脚步依然很稳,再将硬弓塞给亲卫,正欲走回宅邸,却又见到宋军师迎面而来。
“还剩三批居民要撤。”宋军师也不寒暄,直接禀报。
“只有三批?”濮将军纳闷。
两人在墙脚议论,亲卫将两人团团围住,一旁的卫兵正在巩固门后的巨木,有的缠绕粗绳,有的堆叠沙袋,也有的把伤员抬离前线。
“边走边说。”宋军师见士兵忙碌,不想阻碍,于是众人走离城门:“余下尽是军兵家眷,不愿离城。”
“嗯……”濮将军低头沉思一阵,又抬眼看向宋军师:“有解?”
“有。”宋军师也不卖关子:“明天骑兵营要去坞堡田野纵火,之后便往后五城撤离,一并带上便是。”
“你让两脚去追四脚?”濮将军皱眉,朝着中将军邸迈步:“况且,兽军看到百姓出城,不会绕过铁岩城去追击?”
宋军师摇首,跟着濮将军前进:“让家眷也都上马,跟着骑兵营行动。”
濮将军深吸口气:“哪来那么多马?”
两人踏入中将军邸大门,宋军师放低音量道:“用我们原本要撤离时骑的马。”
濮将军在门前大院站定,看着宋军师,亲卫也跟着伫立,依然在外围护着一圈。
“然后我们两脚,被兽军四脚追着跑?”濮将军盯着宋军师的双眼。
两人双眸都盈满血丝,将军双目圆张,军师凤眼微眯。
“中军六营,一营已先走,明日骑兵再走一营,还有四营,结成铁甲阵,一营推车在外,阵内枪兵次之,盾兵护之,一日行军六十里,五日可至西河城。”
濮将军摇头:“推车挡不住兽潮。”
“百姓更挡不住。”
“直接让他们今日离城。”
“那骑兵营今天就得护送他们离开,明日便无法坚壁清野了。”
“……”濮将军咬牙:“让他们散去坞堡。”
宋军师叹口气,再问:“将军要让军士与家眷分开?”
“你可知、可知……”濮将军微微喘气:“若我们弃了铁岩城后,没快马赶在兽军前先到五城坚守,兽军可以分军,一部围歼我营步军,一部绕至二线五城,待我等杀出重围五日后抵达,别说西河城,说不定五城全都给破了,你可知晓?!你们各个都深谋远虑,别骗我你们当时没算到这些。”
“扇德。”宋军师看濮将军捏紧的双拳,缓缓道:“你还记得昨日,你见我上城墙时,说了句‘我以为’吗?”
濮将军一愣,深唿吸,压下火气,挥手让亲卫往外站三步,围圈扩大。
“我以为,你已随大都护进京了。”濮将补完昨天没讲完的话。
“原本不是我要留下来。”宋军师抬眼望左。
原本。
润六月初六。
大都护将离城。
相同之地,中将军邸,大门前广场。
只是濮将军的位置,换成是准备上马的大都护。
而宋军师的身旁,还多了一位祭酒。
“怎么?”大都护看着两位心腹参谋。
“本来,我俩打算,我随大都护进京,廉洁留下来守城。”宋军师拱手。
“是。”大都护一手扶在马背上,颔首。
“但我后来想想……”宋军师弯腰:“上将军府尽是酒囊饭袋之辈,廉洁一人便能应付。”
“喔?”大都护转头看向祭酒。
祭酒嘿嘿一笑:“也不尽然,有一位聚仙楼的灵种,也就是尚书令的么子,是有那么点意思。”
大都护扫视两人:“说实话。”
祭酒与军师对望,均欲张嘴,军师抢话道:“知道我们要进京的,只有铁杆将官,以及亲军与中军三营。因此撤离铁岩城时,势必得有人留下死守。”
祭酒接话:“我是想留下,可军师不许。”
大都护看着宋军师,面无表情。
“清儿之父,是我至交。”宋军师看着大都护的双眼,缓缓道:“他的字,廉洁,还是我取的,我不能……让他死在这里。”
第五十五章:不知何处 吹芦管
中将军邸。
三人三角而立。大都护披风飞扬,看不出喜怒;宋军师肺腑呈情,盼望批准;祭酒竖眉举拳,面色不渝。
“军中不论私情,请叫我祭酒。”清儿,不,祭酒恼道。
大都护没回应,而是与宋军师对望片刻,才开口:“谦之想殉城?”
大都护没叫职称,而是唤他表字,此即为一种表态。
“不才……已七十三。”宋军师面有哀容:“五年前,拙荆走后,一时间便觉得天地枯寂,再无眷恋,况且一对儿女,均在中军替大都护效力,此生……足矣。”
大都护听完,也不回话,径自翻身上马,看了看门外集结的卫队后,才扭头:“你说这些,也无法让我流泪。”
宋军师一愣,接着大笑:“哈哈哈,知晓,大都护早已没心没肺,怎可能为这种小事洒泪呢?”
大都护握上缰绳,看了看军师与祭酒:“不管你是要金蝉脱壳,还是唱个空城,或是去求仙姑,总之等我返营后,要看到谦之……何况,你发都没白呢!”
语毕,驾马踏门而去。
大都护看似轻松写意,行为举动与平常无二,但他身居高位,周遭本有无数双眼眸盯着,再加上两位智囊也是心细之辈,早已看出大都护握缰之手,用劲太过而泛白。
骑兵轰隆,卷起烟尘,宋军师看着门外大队离去,低声道:“发是染的。”
祭酒快步跟上,跨出门槛前,转头。
“好让宋军师,大都护府长史,太中大夫知晓,你口中的那个清儿,自幼丧父,若你死了,他会守孝,斩缞三年。”
斩,不裁缝;缞,粗麻布。斩缞三年,子为父,臣为君,所服最重之丧。
宋军师摇摇头,挥手,赶他离去。
祭酒扭头,出门上马,跟上骑兵。
“所以?”
所以,回到润六月,初八。
“所以,本来……”宋军师娓娓道来:“端木祭酒想留下一营,连同军中家眷,死守铁岩城至最后一刻,替尔等争取后撤时间。”
濮将军拉下脸,哑声:“这些大都护知道吗?”
“没必要让他知道。”
“你们啊……”濮将军摇头:“算计了整个铁墙军,算计了军伍家眷,算计了你和我,连大都护,也都一并算计进去了。”
“说太多,他就不会进京了。”
“所以你要领哪一营?”濮将军心中盘算着四营的优劣强弱。
“不。”宋军师摇头:“那是原本祭酒的打算,如今我留下来了,那么便得改一改。”
“喔?”
“家眷明日跟骑兵一起走,中军四营结铁甲阵,往五城撤离。”
濮将军火气又窜上来:“方才我讲的话你都在没听是吗?中军明日一出城,就会被兽军给……”
“不,今日出城。”宋军师打断。
“今日?”濮将军愕然。
“对,中军四营今日就出城,明日骑兵再撤。”宋军师握拳:“我替你们坚守一天半。”
“你……”濮将军看了看左右,确认护卫仍有三步远,低声:“……你拿什么守?”
宋军师深吸一口气,才压声道:“坞堡民兵。”
濮将军定神,看了宋军师的刚毅方脸,彷佛第一天认识他般。他虽高,但在军中,七尺却也寻常得很,不算壮,放在军营,更显得单薄,但便是这样的文弱书生,往往却让人有种迎松仰望之感。
“他们……会恨死你。”
“他们,不知道。”
“五千民兵,看似可凑两营,但实际各个坞堡各自为政,战力只能算一营。”濮将军又道:“今日还可借口说要伏击而出城,但待明日骑兵与军眷都离城,怕是会哗变。”
“不会,仙姑在,聚仙楼分馆也在,我同样也在。”宋军师拱手。
“城一破,兽军涌进,你们……”
“仙姑可自保远遁,其余……与城同休。”
“团兵都灭了,兽军冲破一线,便会在各个坞堡间乱窜扫荡,没了民兵,他们挡得住?”
“只抽调十五以上的男子服役,且民风剽悍,男女皆兵,他们若只缩在堡内,无碍的。”
濮将军轻轻叹口气:“你不怕……缺一刀寻仇?”
“那时候,我早就死了。”宋军师微微一笑:“没了天刀门的羁绊,多了楼主的盛情延揽,到那时候,他应该跟你会是袍泽兄弟。”
濮将军摇摇头,叹口气,转身,迈步进府。
宋军师朝着他的背影,遥遥一拜。
有人拜别同僚,有人拜领军命。
“朝令夕改。”典扛旗嗡声埋怨:“一下要我等拆成两团,护卫百姓离城,一下要我等合成一营,戍守铁岩城。”
李右卫与典扛旗一同退出中将军邸,他们方才被怀化大将提拔为牙将与校尉,李右卫晋为定远将军,暂代一营,典扛旗拔为昭武校尉,统领一团。
“或许是军情有变。”李右卫手持令旗,此旗为他统帅四堡民兵之物。
“我看是脑袋被驴踢了。”
“慎言。”
典扛旗双手一摊:“你是将军,你说得算。”
李右卫无奈干笑,典扛旗虽是口无遮拦,但力大无穷,且忠心耿耿,军令一旦下达,便奉行到底,毫不犹豫。
况且他并非莽夫,御下统领有一套天生的感悟,在军营里,更是如鱼得水。将营中六团的一团,交付予他,实可令人放心。倒是另一团可能得让廖副旗领之,若不是持刀去西南求援,否则理应由他统管。
至于剩下四团,他自己亲领一团,还有三团则让另外三堡之头各管的便是。
“扛旗,啊,是校尉,直接带一团去接手抛石机,在城东器械场,将他们分别安置西面城墙之后,此为重中之重,万万不可差错。”
“得令。”典扛旗抱拳,转身领着由天刀门组成的一团之兵,大步离去。
李右卫从将军邸而出,一旁便是校场,八堡之兵,尽立于此,约五千兵,分设两营,另一营为一位文官率领。李右卫刚靠近点将台,便见那文官已经将一半民兵分立于左半广场,也不见他扯嗓高唿,只是抬手,挥袖,一营民兵便列队整齐。
“李将军。”见右卫上台,文官客气一笑。
“敢问……”李右卫欠身。
“不才,忝为都护府长史。”
“原来是铁墙军宋军师。”李右卫身子弯得更低。
“好说。”宋军师虚扶一把:“一营六团,三轮班,我领左营,李将军领右营,左营守西门中南段至南门,右营守西门中北段至北门。”
“得令。”
“客气了。”宋军师举起令旗,左营分列而出,两团分往城墙而去,四团回营休憩。
李右卫深吸口气,朝底下大喊:“廖雄伟。”
“在!”廖副旗出列。
“领永立堡一团,为昭武副尉,去接替北门城防。”
“领命。”
“陈勇冠、林庆、王赶先。”
“在。”三人同喊而出。
“分为振威校尉、至果校尉、振威副尉,分领悍山堡一团、霞雨堡一团、矿坑堡一团,悍山与矿坑接第二轮,霞雨和永立二团接第三轮,永立二团正在接手抛石机械,尔等先回营。”
“领命。”
五团俱离,仅剩一团,李右卫看纳德堡众人,缓缓开口:“李叔。”
“在。”一位中年男子出列。
“我非是要夺叔军权,而是西门北段需要亲族同心。”
“知晓。”李叔微微一笑:“纳德本就在永立旁边,两堡本是一体。”
“那就恳请李叔护我身后,咱们先去接替第一轮城防。”
“领命。”
三轮班,第一轮,辰时至末时;第二轮,申时至亥时;第三轮,子时至卯时。
李右卫率众至城门时,恰好瞧见一位面有哀容的将军,抬着仅剩半身的遗骸,缓缓撤离。
“听闻是被熊将给咬断的。”李叔附耳轻声。
右尉点点头,拾阶而上,与铁墙军校尉交换印信,再安排人手开始清扫城墙,墙上满是残躯与伤员,兽尸与人躯交叠,众人把兽尸抛出城外,遗体抬下城墙,伤兵搀扶回营。
李右卫看着城外的熊塔,底下灰熊皮硬肉厚,大型连弩也射不穿,背上箭塔比城墙还高出半截,若让他近墙,勐兽将如潮水攀登而攻,这还不是最可怖之处。
前年,熊塔临死前朝着城墙一撞,直接把石墙给撞破一段,残躯趴在断墙上,成为兽军入城之桥,若不是魁首三刀挥斩而碎其躯,铁岩城怕是已经陷落。
“右卫。”
李右卫转身,看到典扛旗上楼。
“抛石机十二座,左营拿走一半,另一半我们已经部署好,要开轰了吗?”
右卫摇头:“你们先去休息,首轮我们来防守,第三轮,子时到卯时,最苦一段,需要你来扛起。”
典扛旗瞪大圆眼,拍胸:“苦啥?整晚不睡而已,走,弟兄们,我们等等先睡一轮。”
右卫浅笑,看着典扛旗大摇大摆的领兵下了城墙,转头又跟李叔道:“派一位小帅,领一旅去接手器械。”
“领命。”李叔转头对亲兵嘱咐:“让德正去,麻利点。”
李叔语毕,看向右卫,困惑:“一团也才六旅,分了一旅去顾抛石机,剩下五旅能守得住?”
“我们是剩五百人左右。”李右卫皱眉:“但还有……”
“……等等,铁墙军呢?”
第五十六章:一夜征人 尽望乡
润六月,初九,寅时。
李右卫从打坐中被唤醒。
“报,西门告急,校尉重伤。”
右卫跳下床,忙问:“典校尉?”
“是。”亲兵一脸血印未干,也没空去擦。
“走。”
李右卫推门而出,起先快走,渐走渐快,直至朝城门狂奔,亲兵亦是紧紧跟随。
他们住的都是征用来的民房,铁岩城外围民舍空荡,且邻近四面城墙,两营军士均安扎在此。
“轰!”
硕石燃火在天空抛飞,熊吼与狼嚎在夜里奏曲,火箭漫天四射,右卫才刚跨上一阶,便险些被天摇地动给震倒。
站稳,跳跨三级,迅速上城,甫登墙,便见一座塔熊近墙,另两座已被巨石给击毁,但底下灰熊仍撞在墙角作垫。
兽群如蚁,密密麻麻攀叠往城墙依附爬来。
来不及拔刀,亲兵便被灰狼扑身,摔倒一旁,右卫赶忙聚气推掌,直接净空周围三尺内的勐兽,再把从塔上跳下的豺狼给扫落城墙,随手抓起插在尸体上的斧头,轮转两圈,逼退夜枭。
“典皓!”右卫大喊,卫兵忙着与群狼交战,火把映着黑幕,红光与黄光如破布,刺眼。
到处都是吼叫声,李右卫的喊声,迅速被嘶吼给淹没。
“典皓!”右卫再喊。
“将军。”亲兵捅死灰狼,趴在地上伸手,朝右卫喊:“往北走,方才熊将借熊塔突袭上墙,校尉只身阻挡,被撞飞到北面。”
右卫听完,朝北跑去,没跑几步,便听到熊吼,再跑几步,便觉得墙摇城晃。
“典皓他娘的回话!”右卫边跑边喊。
“轰!”又一颗火球在空中飞过。
往前跑,右卫借着火光,拍掌击飞那些狼、鹰、蝠。
“落雷。”一位矮瘦仙子持符,朝北遥指。
电光一闪,顿时破开了黑夜的墨布,照亮前方巨熊与那熟悉的背影。
他们周遭再无卫兵,仅有巨熊随意挥掌格挡刀光。
“典皓!”右卫提速。
闪电击中熊将,熊将僵直一瞬,转头,看向仙子,以及朝他跑来的右卫,张嘴狂吼。吼声如风,腥味扑鼻,震得耳膜刺痛。
“燃火。”矮瘦仙子又掏符,引火球攻去,并倒退两步。
熊将拍掌,火球顿时成火雨,散落墙头。
“看刀。”典扛旗趁着熊将转身,奋力一斩。
那长刀裹着灵气,刀芒在黑夜里闪亮,似比方才电光还更耀眼,只见他拖刀翻转噼下,是天门十三刀的首招:流星斩月。
刀过,熊毛落。
厚皮仅留红痕,熊将扭头,嘿嘿一笑。
“是缺一刀家的娃儿。”熊将提起左掌再挡下另一招,右掌拍去。
典皓直接被拍飞,朝南抛去。
“典皓!”右卫终于赶上,左手把斧头朝熊将扔去,然后接住在空中的扛旗,两人滚成一团。
熊将侧头闪过斧头,四足趴地,朝几人冲来。
“土墙。”一位白袍小仙,从半空中飞驰来援,大喝。
见到来援,矮瘦仙子便不再退,又掏一符:“土墙。”
熊将低头撞破两墙,不再冲,立起双足,抖动全身皮毛,震落尘土,看着两位仙人,以及堪堪爬起身的将官。
“你们……”熊将歪头,身毛黑如暗影,因沾血过多才能见清轮廓,身无甲,头无冠:“人有点少啊……”
小仙与仙子对视,齐齐上前,一人从袖中抛绳,一人从背后祭剑。
“轰。”又一燃火巨石从空中划过。
右卫想将典皓拉起,却怎么也扯不动:“典皓。”
“烦死了。”典皓虽身壮如牛,但在熊将面前,却又显得娇小如童:“喊喊喊,喊个没完。”
“那就站起来。”右卫低头怒道。
典皓摇摇头:“五脏六腑早就震碎了。”
右卫愣了愣。
熊将勐张嘴,把刺来的飞剑一口咬断,但这一分神,双掌倒是被绳索给紧紧捆绑,两仙见状一同大喊:“趁现在!”
右卫抬头,看熊将露出一丝慌乱,正想着是否要拔刀迎上,忽然。
灵气奔腾如海,万箭自右卫身后袭来,火箭如雨,如浪,如潮,全数往熊将疾射。
“仙姑!”熊将昂首,看向那挥动万根箭雨的空中之仙,华发如瀑,枯指颤颤。
“唰唰唰唰唰……”
熊将浑身插满箭矢,痛苦哀鸣,咳血跳下城墙,滚落撞翻那一层层,一队队,准备爬上墙的兽群。
两位仙人松口气,对着仙姑拱手,而仙姑只是看着熊将远遁,也不追击,淡漠扫视下方一圈,便转身飞回城中道观。
“轰。”
抛石终于命中箭塔,塔柱先断,而后连锁倾倒,塔毁熊亦跟着被拉倒,又压死无数荒兽。
“恳请聚仙楼仙长救一救我家兄弟。”右卫赶忙拦住准备离去的两位仙人。
两仙人对视,白袍小仙近看,竟比仙姑还要更显老态,他对着右卫摇摇头。而那矮瘦仙子,倒是年轻几许,亦是晃首,轻声:“保重。”
右卫还不及再开口,两仙便纷纷离墙。
“咳……”
右卫吐口浊气,蹲下身,看着躺地咳血的典扛旗,一时间,竟不晓得该说什么,周遭尽是死尸,兽群暂被熊将压垮,攻势稍歇。想了想,右卫才问:“我们,还剩多少人?”
典扛旗微微喘气:“三百吧。”
“损了近一半?”
“要不是他娘的、熊将冲上城……咳咳……”
“明日得换营了。”右卫眯眼看着北段城墙上,那些在火炬暗影中的尸体,算着数量。
典扛旗瞪大眼,勐然,伸手去拉右卫的胸甲,将他扯近,语速又轻又快:“你轮歇下去后,铁墙军就拔营了,那时我也还在睡,等我子时接班,才知道已无营能援。”
右卫愕然,随即倒眉咬牙:“当真?”
“咳咳……”扛旗气泄,躺倒回去:“否则怎会让人喊你。”
右卫胸口起伏,喘息渐增:“果真如费参议所料……”
“不。”扛旗突然红光满面,坐起身:“我不同意,那是毒计。”
“就算我们真的被当成弃子,你还是……”
“我还是不同意。”典扛旗抬手搭上右卫左肩,紧抓,轻晃:“李——墨——燃,西楚三郡的男儿,哪个不是见了豺狼虎豹熊鹰狮,就直接冲上去干他娘的,你别当个孬种,听到没!”
右卫不语,看着近在眼前的典皓,国字脸上的神情,满是决绝。
“弃就弃了,从军嘛……”典皓吼完,喘息渐弱:“被牺牲、被命先登、被留下断后、被……”
典皓缓缓,缓慢的靠在李墨燃身上,头颅轻轻,轻飘的摆在他的左肩。
“……被成为沙场上的一缕英魂……”
“不是件,很值得吹嘘的事吗?”
静。
似有风。
李墨燃开口:“是。”
典皓微微一笑,断气。
李墨燃没哭,他只是有颗泪珠不知怎的不听话似的滑落脸颊。
“轰。”
“簌簌簌……”
抛石飞,箭弩射。
李右卫拾起典扛旗的佩刀,挂在腰间,让赶来的亲兵把遗体抬下城,接过统御的职务,继续挡着前仆后继的兽潮。
他没有拔刀,他伸指调度亲兵移动,他推掌送灰狼落墙,他再把北门那团的两旅给调来西门,他耗尽灵气把墙角的灰熊给硬生生推移几尺。
直到,卯时过,辰时来,宋军师登上城墙。
他才大步流星的迎上前,不拱手,不见礼,不说话,静静的在西门城墙上,看着他。
等着他的解释。
宋军师似乎已经知道会有这么一刻。
“我们一起死在这里。”宋军师淡淡的说。
李右卫看着晨光在他脸上,照出亮红,哑声:“镇军大将军……进京了?”
“应当是今晚抵达。”
“然后呢?”李右卫看着他凤眼的鱼尾纹:“他当上大都督,入主上将军府后呢?”
宋军师看着李右卫漠然的脸,上面有黑灰,有血印,有爪痕:“他会把铁墙军,西楚三郡之民,迁回中央,让墨甲军,来西楚。”
李右卫看着他坦然的神情,哪怕他现在耗尽灵气,也只要轻轻一掌,就能把这位文弱书生,给当场击毙:“听起来……挺好的。”
宋军师目光扫过他空白的右身,负手转向,面对退去的狼潮:“是啊,是满好的。”
朝阳升起。
红光渲染了大地,把火炬的红,典皓的红,宋军师的红,李右卫的红,全都给映成了同一种。
那托付了浓厚期许的将来,盼望是很好,极好的。
否则,两营八堡五千兵,会走得很苍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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