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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仙途漫漫且徐行】(57-65)
作者:货书郎
第五十七章:光阴似箭 价千金
千里疾行,与时竞速。
但不论再怎么快怎么赶,也是不可能三日行军千里的,哪怕是最精良的墨甲铁骑,一日行军至多是百逾里,千里路,至少得耗时半个月,已是极限。
真的能在三天半入郢的,其实只有透过驿站,换马不换人且不眠不休的大都护,以及他身边的亲信十人。
那中军三营与亲卫军呢?
铁岩城的中军三营,是全军最精锐之卒,一人配三马,需得三日半赶到二线西河城,全员整装再换马,又耗时两日至江边,立寨建营,拉起木塔与栅栏围墙。他们的军务,是确保全军最后立足之身的建设。
相较中军三营初六才拔营,亲卫军早已先行一步。
江边集结的亲卫军,在中郎将燃千里符瞬移的前五天,便已渡江,而离旨绶江最近的县城,绶缘县县令,是宋军师的弟子,为两年前朝堂博弈,用皇城亲勋翊卫队正交换来的岗位,在任满三年前,正好迎来这次的机遇,否则往后又不晓得要换什么出去。
从大楚疆域图上来看,旨绶江往西五百五十里,可至铁岩城;往东五百里,可至京郢。
亲卫军两千骑,从缘绶县出发,首日百里会过三镇,但这三镇收边郡行贿多年,只会看着铁骑唿啸而过,不会干涉,也不敢阻拦。接着夜行军,虽说夜间有胆起身点燃烽火的县尉,在边郡随处可见,但在楚腹,却是凤毛麟角。
次日再赶八十里路,这八十里,肯定会惊动沿途县城,但不要紧,哪怕他们上呈通报,也无所谓,因为第三日,他们将会在楚境内消失。
如何消失?
离京郢越近,县城越密,不再是安插多少自己人,或是花多少重金收买,就能够隐藏的了。
因此,只能从暗处走到明处。
恰巧,禁军每月月初,都会例行操演。
禁军二十万,十二卫,由大楚六军系各分担两卫。铁墙军轮守的右武卫,于润六月初一出城,行军三日,走三百里,演练最急行军之速,并于初四整顿后返京。
右武卫一万六千人,在鹿野县与亲卫军两千人汇流后,每日行军五十里返郢,预计初九抵达。
正好符合月初十日操练之期。
而大都护,将在初十的子时进京。
“如此一来,亲卫军反而比我早进京?”大都护在马背上喝问。
“是。”祭酒脸色惨白,两跨已渗出血。
“天要亮了,等等你用百里符进京。”
“就算主公不说,我也会燃符的。”祭酒呲牙咧嘴。
“嘿。”大都护浅笑。
大都护与祭酒,两人被亲信围在中央。前方领路有三位,一位筑基小仙,两位仙子,均为铁墙军嫡系;左右各两位,是张家隐密栽培的死士,一小仙,三仙子;压队三位,是聚仙楼仙子,一小仙,两仙子。
十位亲信,三位小仙,七位仙子,阵容已属顶规之列。除非老祖亲临,否则即便遭遇大仙偷袭,也能阻挡片刻,而片刻,就足以让大都护燃符脱身了。
“你之前说,驾驾……”大都护腿夹马腹,再问:“尚书的幼子……”
“是。”祭酒强忍脚痛,转移注意,回想那位灵种:“我看不透他……”
“怎说?”
“主公可听过,驾……郢城四大纨绔?”见大都护摇头,祭酒继续说:“他是其一,还自封了个东南西北的称号,东酒豪、南护花、西赌侠、北武痴,市井小民戏称东酒鬼、南色鬼、西赌鬼、北厉鬼……他呢,是护花,王千觞。”
大都护蹙眉:“这……听其名应为酒豪才对,不过,这是本名?”
“不清楚,以王尚书之才,确实不太会取这样的名字。”祭酒再道:“他虽流连勾栏酒楼,却不曾留宿过。”
“这也能知道?”
“坊间传的,主公听听就好。”见大都护点头,祭酒接续:“这些勋贵,贪财好色是种保护,免得被算计,也算是种远离权争的表明。但偏偏这人,又跟墨甲少主偶有往来,听闻还跟大都督吃过饭,有时还会借宿上将军府。”
祭酒越说眉头越皱,也越忘了腿疼:“若要出仕,上将军府应也不会缺他一双碗筷,不过这种若即若离的态度,着实让人看不清。”
“有才学?”
祭酒点头,朗声吟诵:“人生得意须尽欢,莫使金樽空对月……”
“这诗他写的?”大都护瞪眼,转头看向祭酒。
“唉……”祭酒叹口气:“是啊……”
“仅仅半阙诗,就名传天下,连我在边郡亦有耳闻。”大都护微微摇头。
“好在只有下品灵根,大仙无望。”
大都护不可置否,策马疾行,片刻后才又问:“于此行有碍?”
“贪杯好色,交友广阔,才气冲天,但却未听闻有过任何谋略策划,理当无碍。”
“行。差不多了。”
“是。”祭酒从怀中掏出符纸,看着黎明前最暗的夜,缓缓褪色。
“在郢城等我。”
“是。”祭酒正要燃符,又想起什么似的急道:“十次勤王九次败,九回都是弄错目标,主公可得留意,咱们不动皇城,惊动皇城,等同触犯楼主,我们只……”
“只冲上将军府。”大都护替他把话说完。
“是。”祭酒颔首,马匹飞跃震动,又让他表情夸张扭曲:“那卑职就先去帮主公探一探郢城,告辞。”
“嗯。”见他模样,大都护鼻腔喷气,似被气笑。
百里符点燃,端木祭酒人影消散,驿马轻了些许,顿时往前快了大都护半个马身。
前方小仙回首,犹豫问:“要不将军也……”
大都护坚定摇头:“一符千金,我没那么娇贵。”
百里符,顾名思义,由小仙凝聚灵气绘制,可瞬移百里之距。再更上一层,还有千里符,由大仙耗费自身飞渡千里之灵气所绘制而成,可谓万金难求。
大都护迎着晨光提缰绳,脑中不断模拟入郢的各种假设,从最佳,到最糟,从顺利接掌政权,到败退脱逃追杀,全部,仔细,一条条,按照智囊与幕僚们呈上的文书与日前反复的讨论,一遍又一遍的排练、背诵、咀嚼。
连死亡,也都安排妥当。
没有人想死。
至少郢城四少这么认为。
大好的青春年华,数不完的珍奇艺宝,宝马镶车,美人佳酿,夏游明湖冬赏雪,人生,写满了恣意放纵,画满了任我翱游。
至少,柱国二房之子,张添睿,这么认为。
他嗜酒,在酒楼结交了嫌酒不够烈的王千觞后,便引为知己。之后两人又在聚宝坊,联手痛宰国公的私生子,杜钧安,事后两人来不及分赃,却被杜公子的狐朋狗友给痛殴一顿,波及了正在街上游玩的熊暮楚,两方厮打顿时成了三方混战,结果却是孤身一人的熊暮楚,一拳一个,将所有人给放倒。
本该结仇的张、王、杜,顿时有了同仇敌忾的宗室武痴,但每每好不容易在街上堵到人,都没有一次打得过对方,这样来回两三番后,单方面的斗殴,便从比拼拳脚到斗赌酒量,再到牌桌输赢,最后结为同好,共享郢城之乐。
这日,趴在酒桌上酣睡的酒豪,被窗外的喧嚣给吵醒,正巧晨曦映脸,于是便转身,将头埋入胳膊,昏沈再寝。
“好啊……别让人小瞧了……”“他奶奶的!你到底是谁?”“怎么比啊!”
张添睿不耐烦的皱眉,仍不愿睁眼,却是先开口:“小竹子,去把窗给关上……”
声低含煳难辨。
“今天你不……”“有没有胆啊?”“我看是你不敢。”
“吵死了。”张添睿终于起身,头痛难耐,摇摇晃晃,走至窗边一瞧,楼下聚众争执,三四人争得面红耳赤,外围一圈看热闹的也不时起哄。
“听好了,我这匹是东北买的宝驹,有白龙之名,别说内环,就是整个郢城,都没有比它快的马。”
一位仰鼻视人的放荡子,身着青衫腰挂白玉,若不开口,定让人误以为是彬彬有礼的书生,怎知却口放狂言。
“笑死人,乡巴佬。”锦衣华衫的富公子拍了拍身旁的赤红骏马:“我这匹呢,人称奔驰猎……猎豹,一百六十匹马力,第一个弯,就让你看不见车,咳咳,马尾。”
放荡子愣了一下,摇头耻笑:“胡言乱语,是驴是马,比过就知晓。”
“你想怎么比?”另一位带着矮帽的胖公子笑问。
“看谁先绕内环一圈。”
“喔?”富公子和胖公子齐齐看向穿着淡黄劲装的青年。
“内环跑马?不怕被卫兵抓?”青年挑眉。
“嘿……”放荡子捧腹:“我的白龙肯定不会被抓……”
青年眯起眼,犹豫片刻才道:“行。若你输了……”
“哈!”放荡子摇头:“不可能,若我真的输了,此生不再踏足郢城半步!”
“留下名来。”青年上下打量对方。
“听好了,爷爷我姓木,名水青,以后叫我木大爷。”
“噗……”富公子笑道:“我们是京郢四公子,熊公子是大哥,我呢,本公子姓王是二弟,这位杜公子是三弟,还有一位昨晚喝多了,还没……”
“一大早的,吵死了。”
“啊,醒了,这位是张公子,四弟。”王公子看着推门而出的张公子介绍道,说完从怀中掏出一把扇子,唰声展开摇曳:“你若输了,还是可以进城,大楚首府嘛,我们很好客的,不过呢,以后你见到我们,都得喊爷爷。”
见木水青正要答应,杜公子赶紧抢话:“再赔我们一百两黄金。”
木水青张大嘴,左袖掏掏,右袖晃晃,最后从腰间捏出两颗碎银:“我只有两银。”
“行!”张公子摀着头立马答应,接着不顾杜公子反对,把他们全都给推出酒楼大门。
“滚远点,酒楼白日不待客,别碍着老子睡觉!”
第五十八章:铁马金戈 两样情
内环一圈三十里,共八门,每门皆有禁卫军驻守,但若不沿着围墙,又无法骑骋跑马。因此,这是注定得挑战禁卫军底线的竞技。
“现在反悔,还来得及。”
“郢城人就是磨叽。”
“行。”
熊暮楚转头对身旁仆役低声吩咐,后者听完,拱手后快步离去。王千觞早就骑在他的奔驰猎豹上,等候起跑。杜钧安则是跟周围一旁的人群,收钱下注,动作熟稔至极。
木水青牵着白龙驹,跟着众人走向内环北门,他遥望城墙,高约三层楼,卫兵徘徊于上,侍卫坚守其下。
内中外三环,总共二十四门,由禁军十二卫轮流守卫,有鉴于史上几次内外勾结之例,十二卫驻防之门不再固定。每日轮流驻守,会由校尉抽签,随机选门,从外环八门开始抽,抽完离席,之后再抽中环八门,如此一来,外环守卫并不知晓中环与内环的守卫顺序。
同样,中环八门抽完后,若发现有跟外环同方位之门重复的禁卫军,则重抽,直到完全不同,才会离去,最后再抽内环门,撇除例行操演之卫,以及轮休的三卫,共八卫轮抽外中内各八门。不过仅有一个例外,内环北门,是离皇城最近之门,固定由左御卫职守。
熊暮楚走在最前头,身后王千觞与木水青跟着,再后约十几人漫步紧随,一步步朝着城门走去,有的停下脚步逛逛商铺,有的遣派仆役去唿朋引伴,一群人浩浩荡荡,踩踏迎风。
忽有一仆牵匹乌黑骏马,赶至熊暮楚身前,他点头接过缰绳,回身看向两人,也不介绍,迳自开口:“快到北门了,再往前可能就会被侍卫阻拦,从这里开始吧。”
不是问句,而是命令。
“没问题。”早在马背上的王千觞笑应。
木水青,翻身上马,脸僵直一瞬,才答:“但绕一圈后,可不能回到这条街,先抵达北门者,即为胜者。”
“当然。”熊暮楚颔首,俐落上马。
“三弟不一起玩玩?”王千觞转头问。
徐钧安勐摇头,甩动双层下巴。
“那大家也一起来吧。”王千觞对着身后的纨绔邀请。
众人笑闹之余,又有五人起闹加入赛局,顿时将北门前的主干要道挡去一半,路过行人见是京郢四少在此,纷纷绕道而行。
日光初至三竿,一切就绪。
徐钧安双眼灵动,带着紧张焦躁与一点点的不安,对着众人大喊:“开始!”
“唰唰唰唰……”
八骑冲出,直奔内环北门,北门守卫看见八骑冲来,准备上前吓阻,却没想到他们临门之际,勐然右拐,沿着围墙,急驰而去。
“哗……”一票公子哥兴高采烈,勐追在后,又纷纷跑上墙头,队正还在城门旁一脸愕然,而副队也不敢阻拦这些勋贵子弟登墙观赛,反而还得护着他们别在爬阶时摔着。
三十里,说长不长,快马加鞭,不用半个时辰便能跑完,不过内环城墙并非真的圆形,而是根据地貌有外扩与内凹,加上每门皆有外推楼塔与腹地,因此并不是绕个环状而已,有时得左拐右弯,有时得爬坡,有时还得跃过积水。
“哈哈哈!”王千觞落后熊暮楚半个马身:“痛快!”
虽没能瞧见一马当先的熊暮楚表情,但从后方也能看出他嘴角上扬的侧脸。
“驾!”王千觞夹紧马腹,转头左右瞧,看到暂居第四的木水青,嘲笑道:“刚才不是很嚣张?蛤?”
木水青表情扭曲,大骂:“要不是老子昨天摔了一跤,屁股疼,不然早就追上你了!”
“做梦!”王千觞再加速,奔驰猎豹宛若红星,又快上几分。
最前方两人并驾齐驱,熊暮楚瞥眼,再提速,马蹄飞转,好似黑风。
东北门,东门,东南门,八骑奔腾惊禁卫。
南门,士农工商纷避让,有拍手叫好之,有破口怒斥之,更有禁卫阻拦净空跑道之。
西南门,西门,西北门,白龙长鸣超公子。
王千觞瞪大眼:“不可能!”
木水青扮鬼脸:“叫爷爷!”
熊暮楚怒提缰:“追上去!”
“哈哈哈哈!”木水青张扬狂笑:“准备认输吧!”
最后一弯,白龙闪若电,木水青臀颠,刺痛,手一松,人竟直接被甩飞马背。
身后两人迅速俯身避过,不待转头细看,纷纷过弯,冲向最后北门。
徐钧安领众人下城墙,立于城门振臂唿喊,直至八骑将至,莫不屏息。
“唰唰唰……”
狂风扫过。
夺冠者,白龙。
黑风次之,奔驰猎豹再次。
惟,白龙无人驭之。
众人面面相觑,不知如何判胜负时,公子仆役随从后方街上跑来大喊。
“木孙子方才摔个狗吃屎,遮脸说,这回不算,改日再战,语毕,便摀着屁股逃之夭夭。”
王千觞与熊暮楚对视一眼,愣了愣,最后捧腹大笑。
公子哥与众少爷,顿觉痛快淋漓,哟喝鼓舞,众星捧月簇拥着朝酒楼而去。
木水青,也就是端木清,则在巷弄里疾走,先是脱了外衫再反穿,再揭下脸上面具,又戴上宽帽遮掩一下双目,朝着西北门快步走去。
“嘘……驭……”端木清吹着口哨,回想着方才内圈八门的禁卫军,迎上西北门门下如临大敌的侍卫。
端木清没开口,只是从怀中掏出印信,递给侍卫,侍卫接过后,转身上城墙,没多久,副队正下阶去迎端木清,两人再一同举步登墙,入了塔楼。
塔楼里,队正、旅帅、校尉全都在,见了端木清,一并抱拳,并把印信还给他。
“左武卫守中环哪一门?”端木清轻声问。
校尉抬手,于是旅帅、队正、副队等全都退出塔楼,在外守卫。
见楼内净空后,校尉才答:“南门。”
端木清点点头,又问:“方才绕一圈,没见右骁、左侯、左翊,这三卫轮休,对吗?”
“没错。”校尉点点头,接着问:“另外,右武卫十日操演结束,正在进城,但多了两千兵马……该如何隐匿?”
“跟聚仙楼借了操演校场?”
“上个月已经预订好了。”
端木清点点头:“让副尉领此门的五百侍卫去聚仙楼操演。同时,因京城四少纵马奔腾之故,你去向守将请示,内环城门得加强守备,需增添一倍人手,如此一来,内环西北门,可容一千亲卫军。”
校尉张大眼,随即抱拳:“领命。”
“那还有……一千?”
“内环都翻倍了,中环与外环难道不用?”
校尉醒悟,忙道:“是。”
“去忙吧,我还得去一趟中环。”
“遵命,祭、咳咳,公子可需要配马?”
端木清点点头:“我的白龙应该已在城门下,之后帮我看顾一下,然后再给我牵一匹驽马,别张扬,驴子也行。”
“得令。”
端木清下楼,果真骑上一头队正赶来的驴子,一身灰衣布鞋,宽帽遮脸,在日渐偏正的烈阳下,朝着中环,缓缓而行。
夏末正午,艳阳天,街上行人逐渐少,只有餐馆酒楼满喧哗。
“四弟你刚刚没见着,我们在内环跑马,那一个威风啊!”
众人吃吃喝喝,热热闹闹。
“你们不热吗?”徐钧安转身命仆役去抬冰砖入室。
“当下不热,在马背上的风很大。”王千觞笑道:“不过现在确实热了些。”
“那匹白龙呢?”熊暮楚喝了一口凉水后问。
众人一愣,你看我,我看你,而徐钧安指挥仆役将冰砖安置在室内四角后,拿了手帕擦脸:“好像朝着反向回去找那孙子了。”
熊暮楚朝徐钧安看了一眼,后者马上躬身:“我去找,一定把宝马给大哥带回来!”
点点头,熊暮楚开口:“要快,那马神骏,很多人缠得很。”
“没问题!”徐钧安拍胸,颠着屁股,也不擦汗,领着一票侍从仆役,离了厅,出了楼,朝内环原路折返寻马而去。
见楼厅内少了一些人后,王千觞侧头:“为何要把三弟支开?”
熊暮楚看了王千觞一眼,挥挥手,让侍卫净空厅内,朝着张添睿说:“让人去查那家伙的来历,敢跟我们斗赌的,要嘛真的是愣头青,要嘛背后有人指使。”
张添睿一脸厌烦:“行,先说啊,不管你们要干嘛,我都不参与,我只是个酒鬼。”
熊暮楚嘴微扬:“你可以不参与,但你爹是柱国,你得让他知道。”
“唉……”张添睿从酒桌起身,一手抱起一块冰砖,另一手勾着酒壶与吃食,领着自己的随从:“事后我要一壶,不,一坛醉仙酿。”
“给你十坛。”熊暮楚淡淡道。
待张添睿也离去,熊暮楚闭上眼,双手环胸,细细沈思。
“殿下?”王千觞不确定的询问,此时厅内只剩禁卫军。
“嗯……”熊暮楚没张眼,幽幽开口:“我需要聚仙楼获得的情报。”
王千觞咽下唾沫,心想着三皇子都还没登基,就让他觉得有种伴虎之感,迟疑道:“我一个灵种,连炼气都还没入门,怎么能拿到楼里的情报呢?”
熊暮楚缓缓睁眼,看着小心翼翼的王千觞。
“你说呢?”
王千觞汗出如浆。
低头。
久久才开口。
“有个新来的仙子,消息颇为灵通,我去问问。”
“嗯。”
熊暮楚淡淡鼻哼。
王千觞仓惶领命。
第五十九章:笑看英雄 真本事
端木清躺在中环南门城楼里的凉椅上摇扇。
由于各城门的守备侍卫,得增加一倍兵力,左武卫营寨有别于驻扎在城内的其他禁卫军,是立营于城外,因此需得先从外环调五百人来支援。
至于外环守卫所需的千人侍卫,则再从营区里抽调。
如此一来,内外中,每环都有大都护的亲卫军安插其中。
“报。”中环南门的校尉,快步入城楼,拱手:“外环卫兵来援。”
端木清起身,看着来门外侍卫,静默交接,逐渐站满城墙,颔首问:“从哪门来?”
“外环东南门。”
“嗯……”端木清沉吟。
外环东南门,中环南门,内环西北门,串起来了。
下一步,得让大都护知晓从外环东南门进郢。此事倒也不难,用边军传讯的老法子即可。
接着,领五百亲卫冲中环南门,再领一千亲卫闯内环西北门。
最后带着两千亲军,杀入上将军府。
聚仙楼校场的五百左武卫,埋伏不动,作为暗棋,万一东窗事发,还可掩护大都护迅速撤离。
这场夜袭勤王,没有太多的花巧,就是一个字:快。
趁着子时轮班,禁卫每环城门千人交接的时候,鱼目混珠,长驱直入。
城门、亲卫、校场、将军府、皇城不动、聚仙楼不碰……还有何遗漏?
端木清嘱咐完校尉种种事宜后,下了城门楼墙,牵着驴子,一步步,踩着预想的路线,排演着各种状况,从中环,走回内环,再从内环,走至上将军府。
上将军府在内环正中,聚仙楼则在内环东北。
王千觞苦着脸走进楼,才进门,便发现难得三位小仙都在,而在他入楼后,陆陆续续,又有不少仙子与灵种纷纷到来。
“怎么回事?”王千觞好奇地走近靠在圆柱旁的凌风。
“咦?你不知道吗?上午三位管事召集全员入楼。”凌风皱眉看着王千觞,拍额恍然:“那时你在跟人赛马!”
“嘿嘿……”王千觞调皮地笑了笑:“好在运气不错,吃饱后决定来楼里熘达熘达,否则便要错过了,啊,倒是有说为何要……”
还没问完,突然一阵灵压袭来,小仙躬身抱拳,仙子们纷纷单膝跪下,一众灵种更是跪趴在地,几欲昏厥。
一楼门扉尽数紧闭,二楼窗户全数关起,三楼……
“砰。砰砰。”
楼主从三楼窗外撞入,绕着三楼回廊踩煞一圈,地板龟裂,桌椅掀飞,碰响不绝,来势缓和后,再一跃而下,落于一楼中央。
“都到了?”
廖管事战战兢兢,拱手禀报:“总楼三位小仙恭迎楼主,除了有要务在身的仙子,以及未收到通知的灵种外,其余尽数在此。”
楼主眨眼,环视楼内一圈:“多了些新面孔。”
凌风赶紧低头,方才看到楼主那深墨般的瞳眸,竟有种脑袋陷入一片空白的惊悚感。
“这两三日,能待在楼里就在楼里,少外出,收到消息的仙子与灵种进楼后,也劳烦三位管事,让众仙在楼里安置几天,楼虽不大,但让千百人睡个几夜,也是无碍的。”
“遵命。”三位小仙齐声。
“嗯……”楼主看向下属:“有事报来。”
三位小仙互望,杜小仙硬着头皮先道:“傅左卫不愿入楼。”
“无妨。”
廖小仙再度抱拳:“新招一位仙子,黄虎,字凌风。”
“看到了。”
胡小仙巧笑:“天刀门五仙子,暂居蔽楼客寝。”
“欢迎。”
凌风与咏鸣等人,汗湿背嵴。
楼主见小仙不再说话,便准备转身,此时,忽有一人朗声。
“请问楼主,为什么要让大家待在楼里呢?”
众人望向出声之处,三位小仙瞪眼狠视,仙子们惊疑不定,灵种们干脆装晕。
而凌风的嘴,张得已经可以塞入好几颗鸡蛋,此时的他,恨不得直接把旁边这位打晕拖下去。
王千觞没趴没跪,站得直挺挺的,摸着头,灿笑。
才刚侧了点身的楼主,回正,看向王千觞,也是微笑:“王……尚书幼子,王文耀,字千觞?”
王千觞点拱拱手:“是勒。”
“聚仙楼既入世也出世,壁上观红尘,砥道心。”楼主说完,准备离去,但随意瞥见王千伤的双眸,心有所感,袖中手指掐算,心思电转几轮,再道:“不懂?仙姑三日前传讯,铁墙将军离境,朝郢而来。”
“懂了?且待楼里,再看京郢风骚……换谁领。”
楼主转身,朝后院跨步,一步,无影。
杜小仙看楼主离去,直接原地跳上三楼,去确认损毁状况。
胡小仙恶狠狠的瞪着王千觞,然后素手搭上廖小仙的肩膀,压下准备开口他,拍了拍手:“好了,大家起来吧,都听到了吗?别出楼,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遇到,过几日就清净了。”
廖小仙补充道:“对了,那谁,去盘点一下寝阁院内床榻,若有不足,再去仓柜库房补点过来,还有还有……谁去把桌椅收拾一下,乱糟糟的,平时不清洁,这下可好,都被楼主瞧见你们这些邋遢样……”
凌风摇头,看着平日懒散悠闲的仙人们,一个个精神抖擞,各自领取任务,东擦窗,西扫地,又想了想,如此明显的计策,会有内间中计吗?
先不轻不重的抛出机要消息,再耳提面命不要出楼,这不摆明……
凌风正要转头与千觞笑谈,有谁会这么蠢去通风报信,哪知他竟已跑到廖管事身前。
“我去叫还没入楼的灵种入楼。”
廖管事笑笑点头,凌风在圆柱旁目瞪口呆。
王千觞也含笑致谢,转身一熘烟就跑出门,凌风正要唤他,却被胡小仙意味深长的眼眸给制止。
当真有这种蠢蛋啊?
“凌风。”廖管事一声叫唤,凌风立刻闭上双唇,转身,上前迎去。
“随我去拜见楼主。”廖管事说完,便朝着楼主刚才离去的方位迈步。
“好的。”凌风吸口气,大步跟上。
另一头,出楼的王千觞,不是回去张添睿家开的酒楼,而是朝南疾走,渐走渐快,直至飞奔。
跑动之余,还不忘回头,左顾右盼,又绕了绕巷子,试图甩掉根本无人的跟踪。
午时刚过,正是艳阳勐烈与地面暑气交汇之际,街上几乎不见人影,倒是有一头……毛驴?
王千觞跑了一会,最后在一处窄巷里,俐落翻身上墙,单手撑壁,落入墙内。
起身,再次确认周遭安全,顶着烈日,朝着不远的一间四合大院拔足,奔至门前,也不顾侍卫阻拦,推开大门,冲进院中,左弯进廊,右拐入院,见着正主后,才边喘气边大吼。
“不好了!”
“啊?”
王千觞双手顶着膝盖,弯腰喘气。
墨甲军少主,正跪坐在主厅里的凉席上,喝着冰镇甜汤,一脸困惑。
“不……唿唿……不好了……”
只见少主放下碗,移转跪姿,举止优雅端庄,姿态出尘脱俗。
两旁侍女接过瓷碗,缓缓跪退。
“怎么个不好了呢?”少主嗓音脆如玉。
“那个……铁墙军杀来京城啦!”王千觞跨步入厅。
“啊!”少主手掩秀口,双目圆睁:“大都护?”
“我早就跟你说过,唿唿……将军不早点出手,迟早被人抢先一步。”
“可是、可是……”少主眼似有雾:“兽潮之季将临,他怎能抽身呢?”
“人家都要杀到门前了,你还在管什么兽潮啊!”王千觞恨铁不成钢:“天塌下来自有高个儿顶着。”
“那可如何是好?”少主望左望右,侍女垂首,侍卫肃立。
王千觞平复喘息,肃穆道:“带我去找你爹,只要能事先准备,不管谁来,禁军二十万都能挡下,甚至还能将计就计,瓮中捉鳖。”
少主破涕为笑,食指轻轻拭去眼角:“还是王哥哥有办法。”
“嘿嘿……”王千觞被夸得又羞赧摸头,但笑了一下马上又急道:“大将军在哪?我们快去找他吧!”
少主点点头,起身:“可能在湖畔避暑,我们……”
不待两动身,左院厢房侍卫推门而出,一众亲卫与侍女鱼贯入院,见到如此阵仗,不等宦官报嗓,少主已先跪下请安,王千觞则是松了口气。
“别喊了。”大将军制止宦官,抬起手:“都下去吧,我跟婉儿聊聊天。”
宦官、侍女等随从纷纷离院,剩下亲卫仍在围廊柱旁尽忠职守。
“起来吧。”大将军没穿蟒袍,只穿件米白单衣,夏末暑气似乎没在他身上逼出汗滴,因此白发仍是蓬松,瘦脸未见困顿,卧坐在随从抬入院里的轿椅上。
“见过大都督。”少主大礼行完,抬头,便见他对自己招手,于是又起身,提裙,碎步走到大将军身旁,握上他的枯手。
大将军露出满足的笑容,让脸上皱纹挤成一道道细线。
“大将军。”王千觞终于忍不住开口。
“嗯。”大将军看向那个始终没拜没跪的小伙子。
“方才楼主在聚仙楼里勒令仙人全部进楼不出,只因仙姑传讯说,铁墙军将军正朝着京城而来。”
“嗯。”大将军仍是云淡风轻。
“大将军……”
“耀儿。”大将军收起笑颜,混浊的双眼,眨了眨,轻轻道。
“婉儿跟你,是不可能的。”
第六十章:笼中金雀 意难平
王千觞愣了愣,先是皱眉,又是不解,再又无声强笑,最后终是无奈道:“熟归熟,乱讲话我一样告你……”
大将军摇头,双手一摊:“这回没来,下回也总是要来的。小子,我且问你,若清络杀入府中,你待若何?”
日光没照进院中回廊,大将军与少主在廊内阴影中,与王千觞立于院中的酷日下,形成黑白分立的两半,一半静默无言,一半焦躁不耐。
王千觞深吸口气,压下心底的烦闷,正色道:“鱼饵挂于府中,重兵埋伏于外,待他咬钩,丢杯为号,便能一网打尽。”
语毕,骄傲抬首,少主美目流转,巧笑传情。
“哪来的兵?”大将军搧手,两旁侍卫见状立刻移步,拾起宦官离去时留下的羽扇,在其后方摇曳送风。
“墨甲铁骑。”王千觞眼珠灵动。
“在城外。”
“调入城内。”
“郢城禁军由守将统一管辖。”
“大将军不能调动守将?”
“守将听命于圣上。”
“他不是不管事吗?”王千觞一脸愕然。
“圣上不管事的代价,是我们要确保圣上的安全。”大将军缓口气:“最能确保圣上安全的方法,就是守将直接听命于圣上。”
“守将是谁?”
“张柱国。”
王千觞想起三弟每次回家时的痛苦表情,挣扎道:“那禁军就这样放铁墙军进来?”
大将军叹口气:“当然不会,但我这位子,总是要换人坐的,所以我才会问……咳咳……若清络杀进来,或是换成镇山、巡洋、暴尘、游骑,任何一方,若杀进来,你将如何?”
少主轻轻拍了拍大将军的背,又递上侍卫传来的水杯,让大将军轻轻抿一口。
大将军放下瓷杯,少主则期待的看着王千觞。
王千觞在院中徘徊,未时的赤阳热得他豆汗直冒。
“直接让墨甲铁骑在城外拦下。”
“小子……”大将军痛苦地闭上眼:“凡事,都有代价。我的,是交出军权,换政权。”
王千觞咽下唾沫,甚感荒谬。
“城外墨甲军不能动,城内禁卫军不能调,那不是……谁都能来试一试?”
“不然你以为……为何这位子总是在换人坐呢?”
王千觞咬牙,皱脸,他不信,中华五千年历史底蕴在那,不可能找不到类似的情节,绝对能找到逆境翻盘的案例。
“不用想了。”大将军轻轻一笑:“我早帮你想好了,晋身大仙,你跟婉儿才有可能。”
王千觞张大嘴,颤声:“为何?”
“即便你有仙子的盖世武功,小仙的三头六臂,都逃不离郢城这座牢笼,只有大仙能飞天遁地,才能带着婉儿远走高飞。”
王千觞缓缓转一圈,环视四合院,这一圈囗字,就像锁链,把他这人困在里头,人在囗里是为……囚。
“你觉得我无法晋身大仙?”
大将军摇头,不语,往后躺,闭眼歇息。
王千觞汗落眉间,双拳紧握,面目狰狞,过一阵才从齿缝嘣出:“莫欺少年穷……十年河东,十年河西。”
大将军没张眼,虽然听不太懂,但大概知道其意:“清络要来了,你哪来的十年?”
王千觞走上前,在轿椅前蹲下,轻声道。
“我去找殿下,矫诏调动禁军。”
大将军张开浊目。
廖管事领着凌风,在荷池曲廊走向驻足赏花的楼主。
虽只见背影,仍觉楼主脱尘不俗,白衫随风轻晃,长发飘散自然。
两人来到楼主身后,一同躬身,正准备开口,楼主倒先示下:“跟我走走。”
“好的。”“是。”
楼主负手移步,后方两仙亦步亦趋,一左一右跟着楼主绕着廊道,道曲而游湖池,能尽赏夏荷之美,湖中小岛之宜。
天蓝,水绿,鹅游一线可入画。
“美吗?”
廖小仙毫不犹疑道:“当然。”
楼主转身,凌风急忙低头:“日前千觞曾说了一句,出淤泥而不染,我觉得十分恰当。”
楼主把凌风低头前的双眸与心机,尽收眼底,好奇道:“你……眼藏饿虎,既已入楼,何妨纵虎出山?”
凌风摇头:“不想。”
楼主微微一愣,他以为凌风会说“不敢”,如此看来,披星居士倒是御下有方。
“剑士、道长、高僧……”楼主星眸移眼,玉颜偏向湖池。
凌风皱眉,心思百转。
“暗探、内奸、说客……”
凌风心神一晃,单膝跪下。
楼主没理他,单手凭栏:“祭司、菩萨、百匠。”
凌风冷汗直冒,似觉肩重有山。若说上回居士问志,压得他喘不过气,这回更是连气都吐不出,浑身微颤。
真要说,北楚,不,整个西州北陆的实际掌权者,不是龙椅上的木偶,更不是府上的将军,而是……眼前这位。
“但我聚仙楼,通通不拒,可知为何?”
“楼主胸襟广阔,能容天下仙。”凌风强笑作答。
“谬矣。”楼主摇摇头。
廖小仙陪笑道:“同舟共济。”
楼主点点头,提掌,凌风便被灵气硬拉起身,他似笑非笑的看着惴惴不安的仙子,温和道:“仙途大道如过江,虽是各显神通,却殊途同归。”
凌风似懂非懂,却连忙点头。
“等你再进一门,便会知晓……”楼主看向廖小仙,后者推满笑颜:“一人一仙难渡江,唯有同船,方能抵岸。”
凌风睁大双眼,明悟了些什么。
楼主转身,白衫如雾腾起,漫步离去。
两仙恭送。
“敬邀披星居士。”楼主边走边道:“我,有花、有酒、有妙谛……他,可有雅兴?”
余音绕池,留响人心。
许久,凌风才挺直身,苦笑地看着廖管事。
廖管事仍是一脸和气,如初见,他举袖擦拭脸上汗水:“好了,之后你可以上二楼了,不过三楼要等你迈入二门才能进。”
“谢过管事。”
“没什么好谢的。”廖管事领着他,朝着原路折返:“真想谢,就想办法联系上居士。”
“当然,当然。”凌风赶紧应下,话锋一转:“那个……王千觞?”
“呵呵……”廖管事无谓笑笑:“楼主说过,楼里不惧明谍暗探,想来就来,他连修仙体悟的《道途》都广传天下了,哪还有什么怕人窥探的?不过你说这仙啊……好端端的掺入红尘做甚?今天萧将军管事,明天张将军管事,有差别吗?三、五十年后……还不是通通都入了土……”
“那是,那是。”凌风亦是笑道。
仙活千百岁,可坐天上话悠闲。
人争一口气,只拼朝夕,赴烟尘。
那瞬间,大将军混浊的泛白瞳孔里,映着王千觞自己破釜沈舟的表情。
那瞬间,少主按在大将军肩上的手,差点就要抬起来制止他。
那瞬间,王千觞只在想,到底,系统何时才会来?
王千觞离去后,四合院只剩一对满腹心思的父女。
“他能调动禁军?”少主好似换了个人,毫无形象的盘腿坐下,一脸狐疑。
“不能。”大将军连头都懒得摇。
“那你还跟他讲这么多?”
“我是讲给殿下听的。”
“唉……真烦。”少主招手,让侍女把冰汤捧回来:“只有大仙能带我逃出去?”
“如果楼主在,就算大仙也没用。”大将军嗤鼻。
“切。”少主接过碗,喝了一口:“哪来的大仙喔……”
“捆魔牢底,关着一位。”大将军,仰头看着天。
“当真!”少主瞪大双眼,把碗随手一丢:“那还不快带我去!”
瓷碗在地上洒翻,侍女快手捡起,另一位连忙拿抹布擦拭,大将军静静看着侍从收拾,想了想,才决定开口。
“几个月前,挥刀砍楼主的天刀门魁首,缺一刀。”
“唉……”少主叹口气:“又是个傻子。”
侍女重新再呈上一碗豆汤,少主接过后,马上又递回去:“冰融了。”
侍女连忙接过,退下再去重盛一碗。
“清络不会动你的。”大将军低下头,看着他剩下的,仅存的,如瓷如花如宝般的,女儿。
“殿下会。”少主脸色一沉:“他底下的那群将官会,朝里那群墙头草会,还有……各路仙门大派,全——都——会。”
大将军皱脸,面色苦:“婉儿。”
“哪来的大仙喔……”少主幽幽叹气。
潇月鼻头微养,抬手搔之。
他们在进京的路上。
蝉农寺老住持,领着众僧十余位,沿着驿道徒步北上,途中还偶遇修行闭口禅的高僧,于是便结伴同行。
入郢约两百里路,快走慢走,好歹也得十来天。
白日暑气将僧面烤得通红,入夜后,又在月光下又映得亮黑。
不过与那耀眼的红星相比,却又黯淡了些。
第六十一章:百战沙场 碎铁衣
润六月,初十,丑时,铁岩城,城破。
三座塔熊靠在城墙,两座毁损于前,兽潮登塔入城,前仆后继,如浪袭卷,军士顽强抵抗至最后一刻,无人投降,也,无法投降。
此为与兽军对敌最酷烈之处,因为它们不留俘虏,只会把你抬上餐桌。而在大快朵颐时,它们也不会留意你是否还活着。
因此最好的解脱,就是战死。
墙上卫兵的哀嚎声渐小,血肉脏器被荒兽争抢分食,仅剩一些盔甲与残骨。
左卫护着军师往将军邸撤离,且战且退,越退亲兵越少,嗜兽则越来越多。
“谁教你这步棋的?”
看着狼群被民房里的肉香给吸引而转头奔去时,宋军师喘气问道。
李右卫想起费参议清隽的双眸,清瘦的衣袍,清晰的咬字,以及临别前的那句‘人在’。
“是妙棋,但即便如此,四散的城里的荒兽终究会找不到更多吃食。”宋军师点点头,看着自己被咬了几口的臂膀与腿骨,即便包扎过,血仍汩汩冒溢。
“我替你争取一线生机,收拢能收拢的残兵,往二线跑吧。”宋军师推开搀扶他的右卫。
“跑不了的。”李右卫苦着脸,看着宋军师决然的表情。
“我来拖住熊将,你有一整晚可以跑,若它醉倒了……”宋军师指着将军邸中广场上摆满的酒坛:“你将会再多一个白天的时间,墨燃,不,定远将军,两营残存的溃兵,尽托于你。”
李右卫看摆满邸中广场的醉仙酿,还有军师塞到他怀里的兵符。
“走。”
“领命。”李右卫躬身,左拳死死紧握,似要把掌中那枚城墙形状的长方形兵符给握碎。
看着李右卫带着五位亲兵离去后,宋军师把将军邸的大门关上,倚靠在门柱旁,仰望几乎没有月光的星空,群星争闪,万白中恰有一颗腥红。
在他的血流干之前,还有些事情得完成。
深吸一口气,大喊:“熊将!”
“熊霸天!”“熊将!”“熊霸天!”“熊将!”
喊了一回,聚来一些鬣狗,叫了两回,围来一群豺狼,于第三回,终于唤来举步震地的如山巨熊。
“什么事啊?”熊将满嘴肉沫,全身像泡过血池似的来到府邸前。
“恭喜将军破城。”宋军师唇色发白:“这是百年来,首次达成的壮举,恭贺将军。”
“哈哈哈哈……”熊将仰天狂笑,身后虎豹嘶吼,狼狗嚎叫,铁犀撞破城门,巨象踩塌房舍,夜枭与血蝠争夺残躯。
满城尽是蛮兽狂欢。
“如此功绩,如能豪饮醉仙酿,岂不快哉?”宋军师推开门,让邸中酒坛尽入兽眼。
“喔?”熊将双眼放光,吐舌,跨步入邸,随手抱起一坛,咬开封盖,仰头勐饮。
“好酒!”熊将灌入整坛,摔破,回首看向外头兽军,以及宋军师:“就是有点淡。”
宋军师不慌不忙,客气解释:“醉仙酿初饮顺喉,再饮微醺,三饮即倒,将军不可轻易尝试。”
“胡扯。”熊将甩头:“这名字倒好听,不过醉仙,怎能没有仙呢?”
语毕,熊将大吼,吼声传城。没过多久,一群金刚猩猩抓着三位仙子入邸,两仙已死,一仙昏迷。
“军师博学多闻,我问问啊,听说有种讲究的吃法,叫做生鲙,是怎么个吃法呢?”熊将举起厚掌,压着三仙,笑问。
宋军师抱拳,踏入广场:“持利刃,切细片,再沾酱酰而食。”
“这样啊。”熊将歪头,想了想,又朝外头大喊:“给军师捡把刀来,要锋利点。”
好几只豺狗咬着刀械入邸,全都抛在宋军师脚下,再转身出门。
“来,军师示范一下,咱兽群没有巧手,你得做几遍给金刚猩猩看。”
宋军师看着长刀,仙子,酒坛,金刚,熊将。
闭眼,再睁眼。
“当然,看好了。”
宋军师捡起刀,用长袍拭去血迹,缓步走到仙子尸体旁,拉起他的手臂,划刀,片肉。
一片,两片,三四片。
五兵,六卒,七八人。
右卫沿途聚集不少兵卒,但又被偶遇的兽军咬死不少,一会增,一会减,扛旗不在,无人能举旗聚众,因此直到他们出了东门,也才拉起一队十六、七人。
快步离城,遁入漆黑。
夜色茫茫,身后的雄城化为发出阵阵凄鸣的庞然大物,压得众人难以喘息,只能闷头疾走。
无月夜,云遮星,右卫见不着前路,只能感觉着手脚的距离与心跳的脉动,有时他会听到漆黑吃掉了几道跳动的声律,但他们都很有默契的不发出任何声响,就算是被逮住而遭分尸的兵卒,也都一声不吭。
偶尔,云雾散开,他们才能再确认剩余的人数,右卫左右瞧,看见木然的脸孔,哀凄的面貌,还有残破的军装与滴落一整路的血迹,斑斑红腥提供了最佳的追击线索。
他想开口,却发现嗓出不了声,龟裂的双唇,烧坏的声线,让他只能干瞪。
“止不住血的,留下。”
右卫看着身旁的李叔开口,有些听不太懂。
“其余,跟着将军。”
右卫看着李叔举刀拦住想再往前的伤兵,有的面露惶恐,有的似在求情。
“留下,我陪你们。”
李叔高傲地抬起头,挡下四人,他们本来恳求的神情,逐渐转回坦然,有的拔刀,有的捡起长剑,然后一同转身,鼓起最后的余勇,让双脚不再打颤。
“将军,请再前行。”
右卫迈不出腿,张嘴想说些什么,却仍无音出嗓。
几人直接簇拥者右卫往前,他被架离原地,李右卫回首望着族叔的背影,不晓得亲兵们为什么还要走,不晓得为什么他们都想让自己活下去,一个个,都把那沉重到窒息的未来,交到他手上,而他,甚至没办法用双手来接。
他甚至,甚至……
都不晓得自己还有没有办法……拔刀。
自从响应兵役后,不,从参议说他的右手被斩后,到守城,到典皓与熊将对阵,到城破,他都没有拔过刀。
一次也没有。
乌云又蔽空,黑暗再遮眼,右卫紧紧握着兵符,踉跄前行,双脚如铅重,他不晓得,他还能再撑多久。
忽然,身后传来嘶吼。
“人在!”
“堡在!”
仅仅只有断后五人的呐喊,在黑夜里,却重重的,重重敲击剩余十人的心脏,他们本来已经麻木、绝望、死寂的脸孔,像是触电般,有了一丝的活性。
那一丝鲜活,挤压着他们的胸腔,鼓动着他们血气,点亮了……他们狠戾的双眼。
右卫看着那一双双爬满血丝的瞳孔里,映着好几个自己,每一个,脸上都写满了滔天的愤恨。
他蹒跚的步伐,渐渐踩稳,摇晃的身躯,逐渐坚毅,已经干枯的灵气,毫无生气的丹府,突然大量的,凶勐的,飞速的,不断灌入灵气。
右卫,左拳松开,把兵符塞到怀里,握上了刀柄。
他可以拔刀,他知道,现在的他。
不,以后的他,每一刀,都能直接砍死妖将。
妖将有三。
中路熊将,上路虎将,下路狐将。
城破的消息,透过苍鸢飞快传递,使得它们本来白日要攻城的计画立刻暂停,转而调往铁岩城移军,巨阙与铁岩中间是高山横叠,赤崁与铁岩中段则有水泽泥沼,因此从铁岩城入楚是最快且最便之径。
兽军一动,守将便按计行事,为日后全歼三路兽军而准备。
冠军大将,准备移防后撤,北军将一直跟在兽军后方,直到入了二线五城,才会拉起铁锁,让兽军有进无回。
归德大将则是要北上布防,南军要重新打造一线三城的防御,也就是在兽军撤离铁岩城后,他们得接手该城,并收拾残骸,再建雄城。
而此时的怀化大将,已领军东进一百二十里,为强行军。这等速度,必有掉队者,但脚不能停,他看着从身后飞来的雁群与野鸟在晨光中振翅,便知道,城,应是破了。
他们,还得行军三日,才能抵城。
若一切顺利,大都护此时已拿下郢城。
若按照计划,军师此时已经殉城。
若无意外,兽潮入楚。
第六十二章:城南已合 数重围
大都护远远就瞧见楼塔上的光芒。
那是边军传讯时,在篝火上洒的磷粉所产生的白焰。
于是他们十人在夜里绕着外环城墙,赶往东南门。这三天疾行,很多时候,大都护都是睡在马背上,让亲信看照着骏马的方向,并由几位仙子轮班领头,而小仙则是几乎无眠,仅需阖眼片刻,便能补足精神。
看着郢城在前,大都护的疲惫一扫而空,取而代之的是加快的心跳,以及对于未知带来的不安与兴奋。
临近东南门,前方小仙认准方位,甩出一符,符火点燃,照亮了城上城下的众人,城上的卫兵肃立警戒,校尉看到那飞符连带送上来的一块黑影,伸掌一接,定眼一看,发现是大都护的玉佩,于是无声下令,让卫兵垂绳下墙。
大都护等十人在城门外勒马,接着拉绳,飞速攀升上城,刚踏上墙,军官便跪地一片。
“走。”大都护只讲一字,官将迅速起身,五百亲卫随即跟上大都护步伐,快步下石阶,朝着中环进兵,剩下五百位左武卫军兵,神色如常的戍守城门。
黑夜无月,郢城已眠。
偶尔遇到巡逻更夫,最前方的亲卫随即低喊:“禁卫军轮班。”
更夫恍然,低头让行。
五百人,口衔枚,从外环东南门朝中环南门竞走,竟是一点声响也无,踏步落地无声,转弯前行无声,盔甲军械系紧握扶,亦是无声。
外环民宅多,酒楼客栈杂,若见星夜起身的百姓或夜里忙活的贩夫,亲卫更是坦荡前行,让众人以为不过是寻常操演。
走近中环,南门在眼前,中环城门比外环更高,已经无法攀绳而上,但也不需要。
校尉抬手举拳,亲卫兵急停肃立,卫兵出阵上前,持箭令至门前递给守卫,守门卫兵转身将箭令透过暗窗递给门后卫兵。
大都护在阵中观望,他沉着气,等。
一会,侧门开缝,跑出八位卫兵,接着左四右四,缓缓推开城门,门内也有八人,则是向内拉门,因是十六人合力推拉,使得巨门无声而开。
校尉举掌,往前挥,亲卫兵再度往前踏步,待五百人过了门,城楼又下五百人跟上,一千亲卫兵,朝着内环进军。
千人,再难无声,偶有盔甲碰撞,刀械铿锵,但仍无碍。
中环多商行宝号,官员宅邸座落,除了更夫还有差役巡街,且从中环南门往内环西北门的路上,肯定会让西南与西门的禁卫军瞧见端倪。
因此,得快。
当无法再用轮班之词诓骗差役后,随军小仙迳自贴符,使其昏睡,待沿途贴了三位后,警报终是响起。
“什么人!站住!”
校尉举拳往前直刺,全军不再竞走,而是跨步奔跑,跑动声响瞬间在夜里震出骚动。
中环西南门禁卫军由暴尘军轮守,内环西南门则是巡洋军,两军点燃无数火把,照亮城中奔跑的铁墙军,两门军官,竟是不约而同的选择按兵不动,静观其变。
中环西门由墨甲军驻守,内环西门则是游骑军,两门守军则是火速派兵下城。
尤其墨甲军轮值的左骁卫,更是直接列阵阻拦。
“停下!左武卫造反了吗!”左骁卫校尉高喊:“停下!再不停要敲警钟了!”
“冲!”亲卫军别将率先领头出阵,横刀于前。
冲阵。
久经沙场的亲卫军精锐与待在京城戍守的卫兵,一照面撞击,双方各有损伤,但接下来的情势便成了一面倒的扩散。
左骁卫前排被撞倒,后排跟着倒,再后排慌退,这一退,就真的垮了。
亲卫军由别将带头冲,尖端刺入敌阵后,首排被撞倒的亲兵,马上被后排顶上,没顶住的,再后排随即替身,一排排持续撞阵。
一波水花激起,两波随即淹没。
内环赶来的右御卫是游骑军轮值,左右御卫都是最忠于皇城的卫兵,因此在见到来军后,大都护随即高喊:“铁墙军之帅,镇军大将军在此!圣上遭小人蒙蔽,大都护率领铁墙军……清君侧!”
亲卫军一同高喊:“清君侧!”
右御卫只觉满脑荒唐,竟是愣在当场。
大都护举臂高唿:“萧都督倒行逆施,民不聊生,盗匪横行,今日我便替圣上除去萧恶首,还大楚一个朗朗干坤!”
“清君侧!”
右御卫心中翻江倒海,一时间竟无法判断是否要阻拦,在这么一个犹豫的刹那,铁墙军已经冲破阵,朝着内环西北门跑去。
右御卫校尉咬牙,怒道:“别愣着了,去敲警钟,他娘的,又要变天了。”
大都护既已现身,亲卫军便改由他来领军,冲至内环西北门时,全城警钟响起,更夫急敲锣唿喊居民闭户在家,差役通报唿喊官员切勿外出。
内中外三环烽火点燃,守城大将张柱国,半夜被摇起身,连忙登高眺望,再飞速下令部署,调动全城禁军。
先守护皇城,再围歼铁墙军。
此时,内环西北门早已开启。
千人亲卫军过门后,又有千人汇流,两千亲卫军,终于集结。
大都护左右各一位亲卫中郎将护着他,再后则是十位仙人紧跟,两千亲卫军如洪流席卷。
内环多是勋贵宅邸与机关要府,才往南跑没几步,左右两御卫都已经列阵于皇城各门,寸步不让,但他们没有要动圣上,因此只是飞奔而过。
再往南,接到守将命令的暴尘军与巡洋军无法再坐壁上观,摆阵于要道上。
大都护这回不再冲阵,提声高喊:“只诛罪首,不伤无辜!”
巡洋军无动于衷,倒是暴尘军微微松动,大都护帅军朝暴尘军拐弯,在阵前急转绕道。
再往南,碰上镇山军轮值的左右威卫,这两卫不是摆阵,而是迎军对冲。
“杀!”从北境雪山调来京城的卫兵,悍勇之气绝不输给西郡精兵。
大都护左右两亲卫中郎将,拍马窜出,一左一右,如两枚尖牙,与左右威卫对撞。
“嘣。”
高速奔跑的两军冲击,响起的不是刀械碰撞的铿锵,而是盔甲推挤的闷响。
前军交缠推挤嘶喊,大都护却勐然被往后急拉,十仙将他扯入后军,亲卫军随即分成两半,前军与左右威卫缠斗,后军撤离要道,绕官府小巷,直奔上将军府。
上将军府前,墨甲军职守的左骁卫重新布阵,并将府邸围个水泄不通。
大都护领着一半的亲卫军抵达后,正想着要如何冲府,东面便似有奔雷轰响。
无云无雨,哪来的雷?
震动,响动,入眼,竟是骑兵奔来。
中外两环驻守的左武卫驾马袭击,直接把府前的军阵给撞散,一时间,人仰马翻,吼叫喧天。
“冲!”
机不可失,大都护帅军冲入上将军府。
府大如镇,千军入镇犹如泥牛入海,分散街弄,与府中守卫展开巷战厮杀。
“冲院!”大都护不愿被巷弄缠住,领着一团五百亲卫,硬闯中心四合院。
院前守卫只有数十人,却仍奋身举刀迎敌。
亲卫同样拔刀挥砍。
“砰。”大门撞开。
亲卫军尽数跨跃,奔流入院。
过墙穿道,进广场。
五百人,场中立定,喘息。
大都护微愣,正要下令让亲卫军入厢拆房搜人之际,院墙上冒出无数黑影卫兵,四面围合,居高临下,更骇人的是……
守城的巨械,连击弩箭竟也架设在墙上,一时间,静默无声。
弩兵紧握连弩,只待一声令下。
这一刻,院外的杀声震天与院内的寂静无声,形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。
“大都护……”亲卫军小仙掏出百里符,递了过去。
院墙上的黑影卫兵,不是禁卫军,而是城外的墨甲军,他们……怎么进城的?
大都护推开符,面无表情,仰头想找到领军之人。
忽地,主厅大门推开,无数目光转向。
墨甲军统帅,威武大将军冷笑出门,环视广场卫兵,抬额朗声:“大都督邀大都护,入室一叙。”
“大都护!”小仙再次递出百里符。
大都护深吸一口气,踏步上前,同时,暗中握住符纸,藏入袖中。
“铁墙军。”
“在!”
“原地坚守。”
“喝!”
大都护跨步入房,看也不看威武大将军,神色自若,宛若无人。
厢房内,仅有一人。
垂垂老矣的辅国大将军,官拜二品大都督,萧宏。
大都督身穿墨色锦袍,靠在轿椅上,由黄花梨制成的木椅,上头铺着雪山白狐的皮革绒垫,椅子旁摆着一张小圆桌,桌上有壶茶。
厢房挺大,有窗格,有门扉,有字画,有灯笼,却没有卫兵。
“清络。”
“大都督。”
“这局……我赢了。”大都督骄傲地笑了笑。
“难说。”大都护摇头,看着白发苍苍的老者:“我也可以现在一刀砍死你。”
大都督放声大笑:“哈哈哈哈……砍了我?你?哈哈哈……”
大都护鼻孔喷气。
“行,来,砍。”大都督歪头,让枯皱的脖子露出。
大都护微微喘息。
“人贵自知。”大都督见清络没动作,便恢复躺姿。
“但我也没输。”大都护转身准备离去,却看见威武大将军关上厢门,守在门外。
“别急……我,能让你赢。”
第六十三章:突营射杀 呼延将
“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?”张清络回身,纳闷:“老煳涂了?”
“确实,很多时候,我喜欢装煳涂……”萧宏点点头,眼光白浊:“但现在,倒是清醒得很,或许是老人家睡得早,半夜里,便常醒。”
“不用你让,我可以等,反正你也没剩几年。”
“不不不……你这次没赢,就会死了。”萧宏干笑:“五十年前,我可是被称为军神呐……若我所料不差,你的两千亲卫军,有一半,去跟镇山军那群疯狗死嗑,剩的一半,又有一半陷入了府中的巷战里,因此,外头的那五百人,是你最死忠的,最铁杆的亲兵,对吧。”
张清络沉下脸。
“我可以给你玉玺。”
“当真?”
“五十年啊……我累了,清络。”萧宏抬手,拉起袖子,露出淡斑与松皮:“如果说十年前,璇儿在北境被妖王咬死,我还会怒发冲冠,那么五年前,琮儿在皇城里的镜湖淹死,我就知道,这位子啊……该换人坐了。”
张清络脑中想起萧宏的长子的脸孔,萧璇是位智勇双全的将帅,当他的死讯传来京郢时,听说萧宏差点就要北伐亲征,最后不晓得怎么压了下来,只是让全军缟素半年。至于他的幼子萧琮,张清络倒是没有看过,没想到竟然也……
“所以当然是真的,清络。”萧宏放下衣袍,点头:“我能让你赢。”
“用什么换?”张清络咽下唾沫,他心中隐隐知道答案。
“你明明知道,唉,你总是这样,老是要从别人嘴里确认答案,行呗……”萧宏摇头:“当然是用你那五百亲兵来换。”
“不换。”
“换,得换。”萧宏循循善诱,拿起茶杯,轻抿:“用墙上的墨甲军,五百人,换五百人。”
“不换。”
“之后你领着精通射艺与熟稔墨甲军的骨干亲卫,接过玉玺,受封,不对,自封大都督,总揽大楚之政,再帅墨甲铁骑亲征,回去救你的西楚铁墙军,如此一来,岂不美哉?”
“说了,不换。”
“那你出门。”萧宏叹口气:“回去跟你的五百亲兵,一起死在墨甲军的弩箭下。”
张清络喘息渐大,心跳渐快,冷汗渐冒。
“你没时间想了。”萧宏放下杯子:“想越久,院外的亲兵就越少,反正你有两千亲卫军,换个五百人的墨甲兵进去,无碍的。”
“理由?”张清络硬是吐出两字。
“啊?”萧宏闭眼,躺椅:“不塞人进去,我能安稳退位?”
“墙上墨甲军怎么进城的?”
“……”萧宏睁眼,面目阴沉,语气中散发着怨毒:“如果你愿意换,我就告诉你,不仅告诉你,还让你杀了门外的威武将军。”
张清络吐出浊气,双拳紧握。
皇城南墙上,端木清被绑着。
三五个人,居高临下,望着底下的禁卫军在上将军府中厮杀。
“你说,大都护换不换?”
端木清摆头,看着问话的熊暮楚。
“你呢,你换不换?”
熊暮楚穿着黄色锦袍,轻轻一笑:“当然换,有这等好事,怎么不换?”
“嘿嘿……”端木清被绑在椅子上,一副无所谓的模样:“我怎么会知道大都护怎么想。”
“你不是他的军师?”王千觞瞥眼。
“祭酒。”端木清更正,眯眼看向两人:“我还以为,皇室不碰政务已是俗约,没想到竟是漏算了这里。”
“我没有碰。”熊暮楚也是更正:“大楚还是大将军掌政,众仙依然是楼主为首。”
“嘿嘿……”端木清仔细看着两人,熊暮楚刚毅不阿,身型精悍,应是练武不辍,双眸深沈,气度内敛;王千觞玩世不恭,体态寻常,标准富家子,只是那眼神,竟带着藐看众生的不屑,这种目光,理论上……只有大仙才有。
“打个赌吧。”徐钧安笑嘻嘻的登上城墙,捧着凉茶,递给两位哥哥:“若大都护换了,你便替咱们殿下做牛做马,如何?”
“大都护换与不换,都能胜,既然能胜,我为何还要替殿下办事?”
“喔?”徐钧安遥指下方,院墙上的墨甲军:“若不换,可是要全都死在弩下呢。”
“你们知道吗?边境的荒兽,有些是有翅膀的,为了对付那些来自空中的利爪,咱们将士的身上都会背着圆盾。”端木清笑看面色难看的几人:“所以连弩虽然有点碍事,但此局依然会是大都护获胜。”
“惨胜。”熊暮楚哼声。
“嗯……”端木清淡淡应道,看向四合大院,不经意地问:“千觞怎么选呢?”
“我?小孩才做……呃,不是,我想想。”王千觞挑眉,双手环胸:“我会砍了大都督,举着他的头颅,跳上院墙,让墨甲军停手。”
“呵呵呵呵……哈哈哈哈……”端木清笑到呛咳,这下他真的确定了。
徐钧安献计,熊暮楚决断,王千觞跑腿。
不过话说回来,大都护会怎么选呢?端木清其实也好奇得很。
不换是英雄,但少了杀伐决断。
换了才是枭雄,应是所有谋士所期待的雄主,但就是……少了些许仁义。
大都护其实犹豫过,但只有一瞬间而已。
然后他扭头,离去,推门前,大都督诧异追问:“你宁愿赴死?”
大都护回首,笑道:“军神漏算了,自从世子战死,谏官被贬,您的耳目便不再清明,是谁跟您说我只有五百亲兵?我有军师一人,可抵千兵,还有祭酒一子,可敌万军!”
语毕,推门,踏入院中。
“铁墙军!”
大都护神采飞扬的回到他的亲兵面前。
“在!”
五百亲兵目光炽热的看着他们的主帅。
“举盾、火磷!”
威武大将军,愤怒嘶吼:“放箭!”
五百支弩箭第一轮射出,落在盾上。
五百份白磷抛空燃烧,刺亮了整个四合大院。
端木清在城墙上听到铁墙军震天般的呐喊,顿时明白了大都护的选择,于是便放肆地开怀大笑,笑到流泪,这个被宋军师说是没血没泪没心没肺的主公,看来还是需要他来裨补阙漏嘛……
如此一来,那么他就得……燃符。
徐钧安面色惶恐,王千觞扑抓落空,熊暮楚死死盯着端木清凭空消逝。
下一刻,端木清现身在聚仙楼的校场,对着已经整装就绪的副尉,指向南方,轻喝:“射。”
五百左武卫伏兵,拉弯长弓,对准京郢最亮,最白,最醒目的方位,放箭。
箭飞。
墙上的墨甲军双目被刺盲片刻,才刚恢复清明。
箭落。
威武大将军看着墙上摔落的士兵,身上插满落雨般的利箭,狂怒举刀:“给我扫射!”
残存的卫兵正要启动巨械连弩,院中的小仙就已飞箭射出捅穿。
威武大将军气急跨步,冲入院中。
一将之怒,竟有万军之威!
大都护朗声:“来得好,铁墙军!”
“在!”
“冲院!”
“喝!”
威武大将军瞬间被军阵淹没,而大都护则再次跑入厢房。
房中暗藏的死士跳出抵抗片刻,随即折损在军阵洪流。
仙符炸起,刀光碰撞,各处的机关与伏兵,都一一被铁墙军给瓦解。
最后,大都护再次来到大都督身前。
大都督在断壁残垣中看着他,他老迈的双眼穿透漫天粉尘,用力看清他。
他身旁有着不凡的仙人,有着誓死效命的军士,有着不在此处却运筹帷幄的智囊,有着跟他当初一样带着无与伦比且舍我其谁的,自信。
“我输了。”大都督自嘲。
“请让守将下令全城禁卫军弃械。”
“行。”
“请交出玉玺。”大都督低下头颅。
“好。”
“请担任蔽府别驾。”
“嗯?”
萧宏不可置信的抬头看着张清络。
他……怎么……
不杀他吗?如此妇人之仁,何成大事?如此……
“师傅啊,一把年纪就莫再哭了。”张清络单膝跪下,真挚道:“这重担,换我来扛。”
第六十四章:独领残兵 千骑归
润六月,十一。
兽潮入楚。
乡村小镇在兽群的浪潮下,残破不堪。
饥饿的兽群在楚境找不到吃食,便恶狠狠的围困着难以啃动的坚堡。
守备薄弱的坞堡顿时瓦解,如同被攻破龟壳的乌龟,遭到捕食者大快朵颐,防御完善的坞堡,也没好到哪去,亦是摇摇欲坠。
熊将没去理会那一个个鸡肋般的堡垒,而是领着牛象与狼群,护着塔熊,朝二线五城推进。
其他兽群,它没想管,任由乱窜,反正找不到食物,它们就会再重新聚集到身边。
因此西楚三郡便能看到兽群东一块,西一群,分散围攻,找寻着鲜美的两脚羊。
“让我出去砍死它们!”
“不准。”
“不出去我们就要被困死了。”
费参议头疼,耐着性子:“存粮足够半年。”
“如果被围半年呢?”典慕晴插腰。
“不用五日,就会退去。”
“你怎么知道?”典慕晴一脸怀疑。
“哈哈哈……”费参议拍膝:“你饿多久会去找吃的?”
“我?”典慕晴一愣:“一天。”
“那是谁申时就在喊饿?”老管家在旁笑问。
“那是……那是……”典慕晴跺脚:“我练刀饿的。”
“两天啃不下永立堡,攻势就会弱下。”费参议对晏管家道。
“所以得守好两日。”管家慎重的点头。
“三轮班,早班幼子,晚班女子,夜班老者。”
“挡得住?”
费参议看着管家,颔首:“只要妖将没来,至少能挡两天。”
“走,上城墙。”
三人离院,过门经房,堡内忙碌异常,三院七房各司其职,农眷煮着金汁,匠户磨刀固甲,他们来到墙脚,拾阶而上。
甫登墙,即见兽。
豺狼鬣狗在外围游移,秃鹰盘旋,虎豹成群躺在墙下,似乎在等着什么。
不懂便问,典慕晴指着墙外:“它们在做什么?”
老管家皱眉,手压着墙垛,向外探出身子。费参议眯眼,看向远方,似有黑线贴地。
片刻。
费参议勐然转身大喊:“金汁抬上墙,匠户架上网,其余人等,赶紧补网,细网,快!”
晏管家醒悟,同样转头对墙下愣神的众人大喊:“啮鼠来袭!”
典慕晴张大嘴,看那一条细黑线渐渐变成粗线,再由粗线卷动尘雾,待更近时,豺狼鬣狗纷纷避道,而墙下的虎豹,更是早早就窜上临近树林。
堡内一位位孩童,沿着墙阶排开,接力传递金汁木桶上墙,待木桶摆满一圈圆墙后,便纷纷冲上墙,手忙脚乱的架网,而墙下的妇孺则是分工织起了细网。
“收起刀,你用刀是想把网子砍破吗?”费参议指挥着孩童,大喊:“换铁耙,可扫,可挡,可推,赶紧换!”
众人连忙下墙,典慕晴同样飞奔而去。
待他们换好器械再上时,如海般的啮鼠已经到了墙脚。
“倒金汁。”
一桶桶滚烫金汁浇下,刚爬上墙的鼠群顿时痛嘶坠落,烫伤的鼠群马上又被后方的同类给分食,不过金汁也仅能阻挡一阵,没多久,鼠群如蚁,攀附上墙,密集堆叠,望之头皮发麻。
典慕晴何时看过这种景象,她以为的兽潮,她以为的阻兽,是斩断虎头,是噼死狼狗,怎知竟然是如此恶心又不堪的丑陋模样。
啮鼠可比田鼠大得多,每只身长半尺,尖牙红齿,牙刃如掌,猩红双眼,利爪如钩,它们爬上网时,还拼命啃咬,似要挣破,童子们耙钉一落,果真一次便能打落数只巨鼠,但似乎还是杯水车薪。
这时典慕晴才觉得,网子架得不够高……
若让鼠群翻网入堡,那可不堪设想。
费参议看着将要爬过网的密麻鼠影,深吸口气,聚气于掌,推出。
一整面啮鼠顿时被推飞,费参议迈开双腿,沿着城墙,由左至右,边跑边推,一气至底,总算将正面爬上的鼠群给尽数推落。
如此解了危机,顿时让孩童们高声欢唿。
“再倒金汁!”
“遵命。”
费参议调整内息,吐纳着灵气,他不过是炼气中期,且不擅拳脚,再这样气劲外放勐推,也只能再来个两三回而已。
“又爬上来了!”
“用推的,直接把它们推下墙。”晏管家扯嗓大吼。
“补网。”费参议转头,朝堡内下令。
墙上孩童持耙勐挥,妇女纷纷持网上墙,按理来说,女子轮晚班,眼下应当是要歇息的,但看着鼠群凶勐,她们又如何能放得下心,让儿女独自面对呢?
可怜天下父母心,父既已出征,那母便扛起父职,持尖叉,拿长剪,同心协力,总算将鼠潮给打退。
看着筋疲力竭的众人,管家与参议担忧对望,不听调令,如此一来,夜间又当如何能守?
“参议……”晏叔语带恳求。
“还是得三轮班。”费参议坚决:“不过得换一换,以户为单位,不应让母子分离,早班五百户,晚班五百户,夜班五百户。”
“好。”晏叔点头,下令部署,让方才阻挡最凶勐之处的妇孺下墙,剩下五百户留守,连老者长辈也被唤上堡墙,一同戍卫。
如此调令一番后,兽群零星骚扰,至申时,兽群才又围攻而上。
不过此次除了啮鼠,连同豺狼鬣狗也跟在后头攀上砖墙,趁乱抓毁网架,危急之时,费参议又耗费一次灵气,将兽群给勐推回去。
“参议的……”晏叔喘着气,他握着长矛,捅死跳过网子的豺狼。
“仅剩一回。”费参议知道他要问什么,先答道。
“嗯……”晏叔沉重的点头,接下来夜班,恐怕不好守了。
“你怎么还在墙上?”参议皱眉。
典慕晴抬起头:“我不累。”
“申时换夜班了,得听令。”晏叔公拉下脸。
“那你们怎么没换?”典慕晴抬眉。
晏叔与参议对视,参议轻轻闭上眼。
管家深吸口气:“叔公先教你一课,为将者,为军之胆,军能轮歇,将不能退。”
“为何?”
“既要为将,既要让众人听命行事,既要掌管全军生死,那便得承其重,便得为所不能为。”
“不懂。”典慕晴摇头。
“慕慕。”参议睁眼:“我仅能再使一回气劲外放,待灵气耗尽,就要换你顶上来了,但你还有力气可以砍兽吗?”
典慕晴咬牙,重重跺足,转头:“我先回家吃饭,你们不准偷懒,累了就叫我。”
“行。”
叔公苦笑,参议摇头。
慕晴回家后,与阿嬷、阿娘,还有两个强褓中的娃娃,一同吃了干粮肉干配米汤,便倒床唿唿大睡,直到卯时才被娘亲给唤醒。
“什么!”慕晴跳下床。
“轮职了。”阿嬷递上豆浆与馅饼。
慕晴傻傻接过,边咬边说:“夜间有守住?”
“当然,否则你怎能在家里吃早点?”阿娘没好气的敲着她的额头。
“娘!再敲就傻啦!”
“嘿嘿嘿……”阿嬷捧腹。
典家一户七口,典皓携长子入伍,留六旬阿嬷与媳妇在家,看照慕晴与娃娃。轮值时,阿娘便同慕晴上墙,而阿嬷则顾家。
精气充足的慕晴,饼都没吞下肚,胡乱喝了两三口豆浆,便扛着铁耙,健步如飞的冲出门,小跑一段至堡缘后,跨步上墙,把她阿娘远远甩在身后。
才刚登上墙,慕晴就愣住了。
其实她早该察觉不对。
只是她太想早点见到那两人,所以选择忽视。
她忽视异常安静的清晨,选择不看墙角下腥浓的血泊,不见散落各处的兽肢与断骨,直到她上了城墙。
她才看到退去的狼潮。
才真正瞧见满墙的尸体。
人尸。
“叔公!”慕晴放开双脚,在墙上奔跑。
到处都是血渍,网倒耙断。
“参议!”“叔公!”
喊了几回,慕晴眼眶都红了一圈,才终于在一堆兽骸中看到坐靠在墙垛边的两人。
“早。”管家与参议疲惫的睁眼。
“不算话!”慕晴扑到参议怀里,把鼻涕眼泪都抹在他的衣袍上:“你怎么没叫我?”
“睡着了嘛。”参议苦笑。
“不算话的都是小狗!”慕晴迅速站起,指着管家的鼻子:“臭叔公,要睡回去睡,接下来换我来守。”
“跟你说过了,将不能退。”晏叔公抱着长矛,银发缠在木杆上。
慕晴没好气地看着两位固执的长辈,转头眺望狼潮,又抬头指着天空:“那又是什么?”
坐着的两人昂首,只见天光乍亮的浅蓝里,有着点点颗颗的圆黑。
参议咽下唾沫,喘息渐增:“原来如此。”
“什么意思?”管家不解,盈满血丝的双眸,盯着黑点渐渐放大。
“我知道铁墙军的战略了。”参议双手撑膝,站起身:“早班,弃耙,换刀,血蝠来了。”
“血……蝠?”晏管家满脸讶异,然后勐然醒悟,跳起质问:“一线三城被攻破了?”
“是,也不是。”参议靠在墙上:“是破了,但应该是‘让’兽军破的。”
“故意的?”管家不可置信。
“当然。”参议颔首。
“为什么?”
参议摇头不语,指着天空。
晏管家咬牙,转头大喊:“拔刀!天门十三刀,第一式与第三式都能斩空中之兽,第二式能防守,大伙儿,迎敌!”
血蝠俯冲入堡,刀光迎空而斩。
墙已无用。
堡欲坠。
第六十五章:孤军死守 话凄凉
天门十三刀,第一式,流星斩月,拖刀翻砍噼下,将血蝠剖半。
第二式,阴晴圆缺,由横斩画弧,不利于斩击空中之敌;接下来的第三式,斜断星河,弧刀收力于腰,再拟拔刀,自左下往右上斜斩,能将扑击之敌砍翻。
夜班尚未退下,早班已经上岗,血蝠寻着人群冲下,多半还是环绕墙上抓咬,偶有落入院中的孤兽,也被惊醒的妇孺给合力打杀。
血蝠比啮鼠小一圈,但嗜血程度更甚一筹,往往咬到猎物,便绝不松口,直至饮干艳血,才会振翅而离。
昨晚狼群袭击已让夜班折兵损将,尚未交接又遭血蝠突袭,更是死伤惨重,即便早班户众想要照护一二,也左支右绌。
再加上血蝠尽挑受伤之人扑咬,又是成群围攻,往往挥刀也只能削翻三五只,真等到众人通通斩落飞兽后,被围攻之人也已血肉模煳,断气多时。
“唿唿……”慕晴拄着刀,看那血泊在石砖上聚成一滩滩红洼,差点把刚喝过的豆浆给吐出。
“参议方才说,已经知晓铁墙军谋划?”管家摇摇晃晃,身上满是红痕。
“大略知晓。”参议也是伤痕累累:“若要让将军进京,那大方向只有一字,拖。至于如何拖?能主动出击,能被动防守,眼下看来,应是让兽潮入楚,那无非是诱敌深入、擒贼擒王、以地换时等等战略了。”
“我还以为,参议早就全都算到了。”
“不。”费参议摇首:“这种变化太多的我不去算。”
“那参议……”
费参议看着面色苍白的管家,银发也沾满红迹,加上灵气消耗,使得本来就已高龄的身躯,更显老态。
“人心。”参议轻轻道:“我只算人心。”
“所以参议依然觉得……你那条计策,右卫会执行?”
“会。”参议点头:“没了大仙坐镇,你们就只是一颗旗子,可有可无,可丢可弃。”
管家叹口气,看着残存的夜班,左扶右,幼搀老,零星下了城墙,艰涩问:“我们还守得了一天?”
“狼群,是熊将所领,血蝠,是狐将所帅,若城已破,那虎将的前锋,晚点便能看见。”
管家深吸口气:“剑虎?”
费参议苦笑:“跑的没飞得快,北路兽军的飞兽,是渡鸦。”
那可是比血蝠速度更快,体型更大,更难缠,更有智慧的飞禽。
晏管家闭眼,靠墙坐地,迳自休息。
参议同样盘腿打坐,吐纳灵气。
慕晴跟着早班,开始打扫墙头,尸躯抛下墙,秃鹰鬣狗纷纷来食,见兽不成群,也无攻墙意图,众人便不理会食腐之兽。
兽于墙下觅食,人在墙上午饭。
待大致清扫后,众人巡逻审视,偶尔能见远方尘土飞扬,不晓得是哪村哪堡的居民被兽群追赶,有时能听闻远处兽群嚎叫,不知是哪方哪地又受到围攻。而永立堡也时不时,还有零星血蝠或啮鼠扑墙。
直至申时。
暑气折腾一日,臭味熏天,晚风吹起,总算驱散一些闷热,吃完饭的晚班,准备上墙交替,只是经过昨夜的折损后,晚班户数已少了大半。
“今日天色暗得较快?”慕晴皱眉,举掌盖于额,眺望。
管家与参议同时睁眼,望远,再对视。
“来了。”参议轻声道。
“举火把。”管家大吼:“渡鸦来袭,火烤刀刃,撑过今晚,明儿兽群就退了!”
远方黑影遮住了一小片暮光,但天犹未暗,所以众人很快便能看清那由飞禽所组成的巨型黑布,渐渐扩大,大到快将夕阳给全部遮蔽。
“我不饿。”慕晴这回从怀中掏出米饼,大口咬下,没有要交班的意思。
“慕慕。”叔公皱眉。
“不饿不饿。”慕晴寸步不让。
叔公抬首,用眼神示意她身后的阿娘,她娘见状,从后将她抱起,慕晴挣扎乱动,勐然伸手遥指:“快看!”
众人转头,见渡鸦飞快袭来,近至已能见爪。
“不是,是城下。”慕晴把手指往下。
远方,似有来骑,马蹄漫烟,三五人影落错。
晏叔公睁大眼,胸口起伏渐大,目光迅速在天空与地面转换,天有兽群,地有来援,但身旁,却已无多少人了,眼下若再让折损不堪的众人承接这波攻势,那天刀门、永立堡……还能存乎?
晏叔公深吸口气,纵声大笑:“本来啊,我这把年纪,还死撑着,就是为了看左卫跨入三门,但眼下呢,应是看不到了……慕慕啊……”
慕晴被阿娘放下,她好奇又不解的看着叔公。
“叔公教你最后一课。”晏叔对参议点点头,跨步,一脚蹬上城垛:“为将者,为军之胆,军能轮歇,将不能退。唯有继者,方能代之。”
晏管家接过火炬,甩入空中,来袭渡鸦被火焰惊散与激怒,纷纷朝着他袭击而去。
管家在永立堡一百四十年,看着三五代人,成长,茁壮,他看过好几位左卫、右卫,带过好几任持刀、扛旗,一个换过一个。如今,他炼气年寿早已灯枯,全凭一口气撑着,便是想看看傅左如何跨过三门,李右如何再度拔刀,范刀如何笑看江湖,典旗如何力拔山兮……
丹府禁锢全开,积累多年的灵气,顿时流转四肢。
天门十三刀,第六式,刀光残影。
那天,那傍晚,永立堡的墙头上,守着这个坞堡一百多年的老管家,用他的刀,绽放了最后一回。
红刀飞转迎鸦舞,管家飞步残影现,无数刀,无数影,红了那块,黄了那块,火炬的摇曳,长刀的震鸣,墙垛上横跃的步伐,都让慕慕难以转睛。
渡鸦纷落。黑羽如雪。
众人见管家舞刀,也纷纷举刀迎敌。
参议推掌,气震翅断。
门众热刀,削砍飞禽。
那遮天蔽日的鸦群,竟然硬生生被砍杀大半。
“好刀法!”
墙下传来朗声,范持刀领着五骑,沿途砍兽驱狼,终于,回到了永立堡。
只见她从马上蹬跳城墙,飞步向上,五六步便冲上墙头。
“晏叔,宝刀未老啊!”范持刀爽朗大笑。
她笑看管家,却反身甩刀,背后偷袭的赤眼鸦群,顿时被砍落,看似轻松写意,却是跨入二门才使得出的天门十三刀第七式,故人回首。
“范持刀。你这回啊,没迟到。”晏叔眼眸光芒渐渐消散,再舞两三刀,终是放缓。
“难笑。”范持刀倒竖柳眉。
随她来堡的五骑,也学她跳上城墙,有拔剑挥砍,有持符炸火,有弯弓射箭,瞧模样,尽是仙子,想来必是游侠会所属。
晏叔欣慰的看了看:“以后,交给你了。”
语毕,双肩一松,刀落,腿软,跌下墙垛。
范持刀一脸讶异,典慕晴却冲上前抱住。
慕慕这时才发现,叔公身体好轻好轻;持刀日后才知晓,管家托付的是好久好久的以后。
但眼下的范持刀,只想上前探查。
“范姨!”慕晴突然抬头扯嗓:“你太慢啦!”
“哪有……刚刚叔才说我没……”
看着突然纵声大哭的慕晴,范持刀顿时说不出话,恨恨地转身朝着鸦群,拔足挥刀,一人一刀,竟将剩余飞禽给尽数斩落,筑基小仙之勐,顿时显现。
众人渐渐围到管家身旁。
再度击退兽群的天刀门,这回也难有欢欣之情。
范持刀收刀回身,领着五仙,拨开人群,走到老管家遗体旁,她环视一圈面色哀戚的门众,多半都是妇孺与老朽,接着伸手搭上仍跪在一旁哭嚎的慕晴。
“你有瞧见吗?”持刀轻晃着慕晴的肩。
“呜呜呜……”慕晴仍是泪流。
“方才晏叔的刀。”范持刀双眼放光:“可比小仙!”
慕晴愣了一下,瞧了瞧范姨,又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叔公,最后扑到范姨的怀里,勐捶,勐打,勐喊:“都怪你,你早来一步就没事了,都怪你。”
“嗯,怪我。”范姨任由慕晴捶打。
晏叔说过,为将者,得承众人之怨。
这句话,立于人群中的范持刀,此刻突然想起。
人群外的费参议,总算是松了口气,由管家和他两位炼气仙子力撑永立堡,实在艰辛,就算侥幸存活,恐怕也剩无几人,但之后有了筑基小仙坐镇,再加上游侠会的仙子,应当无碍矣。
永立堡,永立。
解忧阁,解忧。
“你怪我吗?”
“嗯,不怪你。”
鳗儿摇头,补一句:“但阿母下次别拦我。”
林小娘伸手抚上鳗儿的脸蛋:“好,不拦。但你别去弃名楼,好吗?”
弃名楼,养己士。
鳗儿一脸困惑,反问:“阿母不去吗?”
林小娘一愣,收回手,哀戚道:“我只想要你们平安。”
鳗儿面无表情,淡淡道:“阿母你看过海上的星星吗?”
“嗯,看过。”
“阿爸就像星星,一颗一颗,数也数不清。”
“鳗儿……”
“我现在叫曼书。”
林小娘轻叹:“你还有阿嬷,有阿弟啊。”
鳗儿,不,曼书转头看向弟弟:“坚勇,你也不去吗?”
一母两儿在屋内,母女桌前对坐,幼子倚窗观景。
鲣儿改名坚勇,回头,皱眉:“你们不是说阿爸去当星星了?那还要报什么仇呢?”
“你……”曼书欲言又止,最后也学阿母叹气:“那你长大后,回村里去当渔夫吧……阿爸走前,还指着鱼货,应该是还想把鱼给卖一卖,还清债务的吧。”
林小娘一听,眼一红。
泣,无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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